贬谪惠州
贬谪惠州 :
1
从英州到惠州,苏轼一行足足走了半年。
高太后去世后,哲宗亲政,重新重用新党人物,元祐旧党被一一贬谪。苏轼本已自请外任定州,却遭遇一贬再贬,从正六品的英州知州降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此时,苏轼已六十岁。不同于当年被贬黄州时全家人一同迁徙,此次贬谪惠州,除了两名侍女,只有小儿子苏过与侍妾朝云跟随。
到惠州时,已是深秋。岭南的气候远比北地温润宜人,虽是深秋,却毫无肃杀之景色,暖风熏人,远望江水碧波荡漾。
惠州百姓在码头迎接苏轼。
舟还没靠岸,朝云就看见岸边拥挤着数不清的人,惊奇地问:“今天莫不是什么节庆?怎么江边这么多人等着渡舟?”
苏轼细看,岸上的男女老幼比肩接踵,把合江渡围得水泄不通,正心生疑惑,却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句:“舟中可是苏学士?”虽说的是官话,却带着浓重的岭南尾音。
“正是老夫。”苏轼含笑点头,原来这些父老乡亲齐聚码头,是为了迎接自己。
码头上的人们发出了兴奋的呼喊,让那一江秋水都起了波澜。
2
苏轼寓住在合江楼。合江楼本是东江与西枝江合流处的一处江楼,按理来说,身为贬官的苏轼没有资格住在合江楼,但是惠州知州詹范素来敬仰苏轼,便特意安排他们一家入住。
惠州虽地处偏远,却山川秀美,民风淳朴,苏轼住了半年,逐渐习惯南国风物。
初春时候,苏轼倚窗向外看去,宝巾花四季常开,终年不凋谢,沿墙攀缘,真是繁花似锦。他心想:“便是岭南有万般凶险,却终日鲜花不谢。”但一想到昨日听到的消息,脸色逐渐暗淡下来。
友人告诉苏轼,程之才已到广州,不日便要前来惠州巡查。听到消息的苏轼,在江边走了许久,千般往事涌上心头……
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苏轼在心头默默回忆,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四十多年。
那时苏轼还是少年,唯一的姐姐苏八娘嫁给舅舅的儿子程之才,表兄就成了姐夫。苏轼还记得那日婚宴的热闹,眉州乡亲谁不交口称赞这桩亲上加亲的婚事?
谁也想不到,八娘结婚后没有得到公婆善待。不久后,八娘便有了身孕,几个月后,八娘诞下一子与身染沉疴的消息同时传来,苏轼兄弟前去程家探望,看见姐姐虚弱得话也说不出来。而程家人对八娘漠不关心,甚至连大夫也没请。
苏洵心痛不已,将爱女接回家中调养身体。回到娘家的八娘在父母弟弟的爱护下,身体逐渐好转,刚出生不久的小儿每日咿咿呀呀很是可爱,八娘的笑容也一日多过一日。不料八娘的身体刚有起色,程家人便以“不归觐”为由,来苏家夺走了八娘的孩子。八娘是新产妇,又患病未痊愈,身体本就虚弱,遭夫家横加指责后又失去儿子,痛不欲生。虽有大夫医治,八娘的病势却急转直下,含恨而终。
八娘死后,苏程两家自此绝交。
江边的柳絮飘飞,迷住了苏轼的眼睛。苏轼举起袖子,拭去满腮的眼泪。
我刚到惠州半载,朝廷便任命程之才为广南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怎么会如此巧合?难道真如旁人所说,是当朝宰相章子厚知道我苏程两家有宿怨,便想借他之手处理我老东坡?是了,当年谢景仁诬陷我趁丁忧回蜀之际贩卖私盐,作证污我清白的,不也有这位程家表兄?
月亮自江边升起,撒下满江清辉。苏轼叹了口气,往回走时,惊起一行白鹭。
3
程乡县令侯晋叔来惠州探访苏轼,带来一壶酒。“苏公,来尝尝我们程乡的酒,看比不比得过您自酿的罗浮春!”
苏轼哈哈大笑。先前他自酿罗浮春,多饮了几杯后便醉卧松石上,今日侯晋叔提及此事,不由开怀一笑。
“苏公,我此番是要前去广州。” 侯晋叔笑着说。
苏轼心里一动,但还是有些犹豫。苏程两家经年恩怨,而且自己现在是个贬谪之臣,他不清楚这位程家表兄是否会接受自己的问候。
十日后侯晋叔自广州返回,带来故人的问候。程之才感念苏轼的记挂,愿与苏轼相见。
既是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外,苏轼欣喜万分,立即修书一封寄给程之才,请他来惠州相见。
程之才结束番禺按察前来惠州探望时,已是三月初。苏轼让苏过坐船去迎接程之才,见面时,苏轼与程之才对望许久,四十多年的纠葛过往,彼此都不知从何说起。
苏轼看见程之才身边还有一位少年,有点诧异。程之才指着少年说:“这是我家十郎。”少年向苏轼拜了一拜,叫了一声“表叔”,苏轼胸中一热,明白了程之才的用意:自父辈结怨以来,苏程两家两代人已经四十多年不曾来往,仇怨应当终了,下辈人应该有往来,化解先前的恩恩怨怨。
筵席上,苏轼与程之才饮酒叙旧。
“我晚年窜逐海上,想不到能与老兄重逢。”苏轼喟叹,“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我们老兄弟已四十多年没见过了。回想起来,怎不令人唏嘘?”
程之才已有些醉意,说道:“子瞻,记得二十余年前,我在席间听人唱你的《醉落魄》,其中‘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一句,我至今不忘。如今我已逾花甲,想起前事,真是恍如梦中。”
苏轼也感慨万千:“这是我在杭州任上所作,没想到老兄居然还记得。”
苏轼沉吟了一下,又说道:“昔年我在杭州,正逢江南连绵秋雨,百姓本就遭殃,而新政只要钱不要粮,许多农民不得已贩卖耕牛,或者去城里乞讨。现在惠州粮食丰收,米价大跌,官府收税只要银钱,农民没有办法,只得低价卖米。想来整个岭南都是这种情形。老兄,米贱伤农啊。前几日我已向惠州知州詹范提过建议,今朝得见老兄,也望老兄向朝廷汇报此事,允许农民自行选择交粮还是交钱银。”
程之才见苏轼已被贬岭南,还有兼济天下的志向,心中感佩,慨然说道:“我会向朝廷禀报。”
苏轼举起酒杯,表示感谢,又说:“还得谢谢老兄所赠的奇珍之物。”
程之才笑着摇头,说道:“不过是小小蜂蜜等物,不值一提。子瞻,我记得你小时候便好吃,如今来到岭南,鲜果到处都是,‘日啖荔枝三百颗’也不在话下吧?”
苏轼将程之才父子一直送到博罗,约好下次来惠州时,同游罗浮山。
不久后苏轼收到程之才来信,说米贱伤农之事已上奏朝廷,朝廷已恩准奏议。随信又寄来了蜂蜜与肉苁蓉。
苏轼提笔拟完回信,正嗅到窗外姜花的香,一时心动,伫立窗前。这样的夜晚,他有心喝上一盏罗浮春。
4
绍圣三年(1096),苏轼在惠州城西郊的白鹤峰买地建房。
这几年他为住宅伤透了脑筋:刚来时寓居合江楼,不久后迁入嘉祐寺;第二年重回合江楼,只一年余,又搬回嘉祐寺。合江楼与嘉祐寺一处在西枝江东,一处在西枝江西,苏轼想到日日江东复江西便心生疲惫。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且遇赦北归无望,便用积蓄在白鹤峰附近买地建房,以便安顿晚年,少些奔波。
房屋建好以后,朋友们纷纷来祝贺,夸白鹤峰清幽宜人,却担忧饮水困难。若真在此处居住,需要有人日日上山抬回泉水饮用。
“不要担心,”苏轼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雇人凿井,必得甘泉。”
朋友们不理解他为何如此笃定,苏轼手指不远处的酒肆,笑道:“我天天来林婆这里饮酒,林婆家后院便有一口水井,酿出的酒醇厚甘甜。我在附近凿井,怎么会得不到甘泉?”谈笑间,一行人来到林婆酒肆。
林婆也叫林行婆,她一见苏轼,便说:“学士定是来尝老婆子新酿的桂酒。”这几年岭南遇丰年米价贱,林婆酿酒所费的钱较少,所以可以赊账。苏轼每日来这里建房子,总来她家喝上两盏酒。
苏轼见酒水澄澈金黄,不由欢喜地说:“我来惠州后,最喜欢饮惠州民间的自酿酒。若只能买官酒,哪里吃得起?”
白鹤峰在惠州城西郊,新居落成后朋友们前来相贺,各自带着自家酿的酒。客堂取名为德有邻堂,出自孔夫子《论语》中的“德不孤,必有邻”;书屋叫“思无邪斋”,出处也是《论语》:“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为筑白鹤堂,老夫已家财散尽。各位朋友知道我俸禄微薄,便各自带佳酿前来。既然如此,今天便不醉不归!”三盏淡酒饮过,苏轼满面红光,“好在我的长子苏迈要来广东任职,明年二月便能来惠州。我这一生漂泊不定,晚年能与儿孙团聚,也算一大幸事啊。”苏迈本在朝廷任官,母亲王闰之去世之后在家丁忧三载,待服丧期满,便向吏部请求来广东任官,想能时常探望父亲。
翟逢享素有德行,被惠州百姓称为“翟夫子”,与苏轼比邻而居。听到苏轼这番话,翟逢享举杯说:“翟某能与苏学士为邻,三生有幸,当自饮一大杯。”
苏轼说:“老夫来惠州,先与邓道士这样的高士为友,又遇到翟夫子与林行婆这样的邻居,也算是晚年有福。”
邓守安连连揖手:“蒙承学士抬爱,在下只是罗浮山中的一个道士,岂是高人?若不是学士仗义疏财,西枝江上哪来的浮桥?不然惠州百姓至今还要坐船渡江!”
“如果没有你的鼎力相助,惠州浮桥又如何建得起来?邓道士当是一大功。”苏轼称赞道,又略带落寞地说:“可惜正辅兄回了汴京,桥成之日没能亲眼看见,真是可惜。”
惠州依山傍水,府城与县城被西枝江隔断,可谓是“一水隔天涯”。江上曾筑有木桥,年久失修后,废弃不用,来往行人只得坐船渡江。这些年来,行人因拥挤或不慎而落水的消息不绝于耳。苏轼请求程之才造桥,得到程之才的帮助筹措资金,然而桥造到一半,资金便已消耗殆尽。面对一筹莫展的邓道士等人,苏轼不仅捐出先前皇帝御赐的犀带,还写信向亲友求援,苏辙因此捐出朝廷所赐的黄金。落魄中的苏学士有如此善举,惠州人得知后无不感佩,纷纷解囊,短时间便凑齐了造桥款项,建成浮桥,结束了惠州人过西枝江需要坐船的历史。
5
苏轼卜居白鹤峰,友人不时来访,每每乘兴而来,酩酊而归。
有一天,苏轼朦胧中听见有人叩门,家人睡得正沉,苏轼便起来开门,却是邓守安道士。
“学士,新桥已落成,我又遇到一位善酿酒的道友,很是兴奋,所以深夜来打扰。”月色如霜,邓道士像是披上了一身雪衣。他身后站着一位高大矍铄的道士,披着满身桄榔叶,丰神如玉,手里拿着一斗酒,对苏轼说:“学士可愿意尝尝我自酿的真一酒?”
苏轼见道人高大伟岸,恍若真人吕洞宾,立刻心生欢喜:“快请快请,老夫今夜有幸!”
所谓真一酒,不过是米、麦、水合一,苏轼觉得像是当年自己在黄州所酿的蜜酒。与黄州不同,惠州不禁止民众私下酿酒,所以百姓酿酒成风;并且惠州地处南国,花果繁茂,所以酒的种类也多。糯米酿成罗浮春,桂圆酿成桂酒,荔枝酿成的酒呈浅紫色,被苏轼戏称为“紫罗衣酒”。
趁月饮酒,好不自在。苏轼自酿的万家春还飘着酒粕,掺来与真一酒同饮,几个人都酩酊大醉。
“老夫酒量并不大,但一日不饮酒,总觉得浑身不自在,真不可一日无酒。”
惠州的绝妙处,那些待在北方的人哪里知晓?酒酿成玉色,香味超然,携酒游白水山林,何等惬意。更有那满树枝头点缀着荔枝,像是芡实,鲈鱼、枇杷、槐叶,都滋味鲜美。
6
惠州的春天确实美。苏轼坐在合江楼上远眺,长羽鸟儿低飞,伴着春江水声吟唱,格外缱绻动人。四季流转中,唯独此季最令人留恋,草木生机勃勃,便纵是枯木之心,也会重新抽出嫩绿枝芽,难怪古人总是吟唱春天。
苏轼忽忆起某年的春天,似乎是他在杭州,又或许是在汴京——他已经记不真切了,就像他也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健忘。他只记得那时也如今朝一般花开烂漫,有海棠、芍药和灼人眼的杜鹃,暖风中飘着絮絮柳绵。他在路边漫步,忽然听见高墙内有女儿家笑语嫣然,似是几个女子在秋千架旁嬉闹。
里面的佳人定然与春光一样鲜妍明媚啊!苏轼这样想着,一时竟驻足不前,在墙边微笑着聆听里面的笑语。
不久,墙内秋千架旁的佳人们散了去,只有他一人伫立在墙外。
他在春天里怅然若失,讪笑着缓缓走开,迎着满城风絮,拟一阕《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想起当年的诗句,苏轼不禁哑然失笑,人生惯是如此啊。他一时兴起,便让一旁的朝云唱这阕《蝶恋花》。
朝云歌喉婉转似画眉鸟。无数个春日,她总是这般与苏轼观春景,至雅兴处,她就唱一阕苏轼填的词。到惠州以后,朝云却还没开嗓唱过。
朝云站起来,缓缓唱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词未尽,竟已泣涕如雨,无法再唱下去。
苏轼吃惊地拥住朝云,连声问怎么回事。
朝云啜泣:“朝云之所以不能唱完这阕词,是因为‘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句而感伤。”
苏轼知道是何事惹她啜泣。他被贬黄州做团练副使时,朝云曾生有一子,取名苏遁。那时苏轼已经四十九岁,老来得子,对幼子的爱溢于言表,小儿三天受洗的时候,苏轼还作了《洗儿》一诗,诉说对这个儿子的爱与期待: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老来得子,是苏轼贬谪生涯中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但这个备受宠爱的儿子并没有像苏轼期待地那样长大。苏遁未满一岁,苏轼便接到圣旨,量移汝州团练副使,居家迁徙中,苏遁在路上中暑,夭折在朝云的怀中。而一路颠沛流离,朝云病痛不断,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7
岭南的夏天是最难熬的季节。高温酷暑,瘴气熏人,瘟疫在惠州城中流行。
朝云已经因病卧床好久了。她多年信佛,来惠州后拜入当地名僧门下,成为俗家弟子。但参禅念佛,并未使她痊愈。
苏轼忧心如焚,四处寻医问药,祈求朝云能够尽快好起来。无数郎中看过、无数汤剂服下,朝云并没有好转。
病榻中的朝云,容颜不复素日的娇美,眼神黯然。“我的病怕是好不了了,”朝云的声音已经虚弱到听不见,“此生能陪学士左右,朝云已无憾。……我死后,有件事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将我葬在栖禅寺的松林中……”
苏轼大恸,须发满是泪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朝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绍圣三年(1096)夏天,苏轼依照朝云遗愿,将其葬于栖禅寺的松林中。栖禅寺在惠州西湖南畔,松林葱郁静谧。苏轼亲笔为朝云题写了墓志铭: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是归。
朝云下葬后的第三天,惠州城下了一场暴雨,狂风呼啸,几乎要将盛夏的树木连根拔起。
苏轼担心朝云墓被这场狂风暴雨摧毁,彻夜未眠,待雨停后,便立刻叫上苏过,前去探看。
雨后的竹林青翠欲滴,看不出昨夜的风雨痕迹。两人走到朝云墓前,见一切无恙,唯独墓的东南侧有五个硕大的脚印。
“父亲您看!这是谁留下的足迹?”苏过很是诧异。
苏轼也怔住了。他围着五个脚印看了又看,忽然醍醐灌顶,脱口道:“她笃信佛教,临终还口诵《金刚经》,必然是佛祖显灵了。惠州城树木尽被风雨摧折,而朝云墓竟然完好如初,必然是佛祖怜她命薄如纸,来庇佑她。”
苏轼设道场进行祭奠,写下《惠州荐朝云疏》。朝云墓由栖禅寺僧人筑亭覆盖,因朝云临终时口诵《金刚经》中的“六如偈”,此亭取名六如亭。亭边有苏轼拟的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自朝云走后,苏轼经常想起她生前爱念的《金刚经》偈子,回忆往昔,竟不知是梦是幻,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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