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
王國維 : 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衆裏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爲晏、歐諸公所不許也。(《人間詞話》)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惟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干青雲之概,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同上)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同上)
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蛻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同上)
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爲狷。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輩,面目不同,同歸於鄉愿而已。(同上)
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别有人間,那邊纔見,光景東頭。’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同上)
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爲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東坡之《水調歌頭》,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人間詞話》刪稿)
稼軒《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爲之,故後人不能學也。(同上)
稼軒《賀新郎》詞‘柳暗淩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又,《定風波》‘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綠、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玉《東浦詞》、《賀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謝叶食月,已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同上)
自竹垞痛貶《草堂詩餘》而推《絕妙好詞》,後人羣附和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恒得十之六七。《絕妙好詞》則除張、范、辛、劉諸家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古人云:小好小慚,大好大慚。洵非虚語。(同上)
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惟李後主降宋後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而已。(同上)
(周清真)先生於詩文無所不工,然尚未盡脫古人蹊徑。平生著述,自以樂府爲第一。詞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論,惟張叔夏病其意趣不高遠。然北宋人如歐、羅、秦、黃,高則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故以宋詞比唐詩,則東坡似太白,歐、秦似摩詰,耆卿似樂天,方回、叔原,則大曆十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軒可比昌黎。而詞中老杜,則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猶爲未當也。(同上附錄《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
予於詞,五代喜李後主、馮正中,而不喜《花間》。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愛稼軒一人,而最惡夢窗、玉田。介存語辨所選詞,頗多不當人意。而其論詞,則多獨到之語。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見也。(同上附录眉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