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
北归 :
1
北归,北归……苏轼在梦中想了许多次,也曾无数次在与亲友的信中言说自己的“痴心妄想”。而今真在北归途中,却恍若隔世。
元符三年(1100)正月十二日,哲宗驾崩,皇位由弟弟赵佶接替,是为徽宗。徽宗继位之初,执政的是神宗妻子向太后。向太后与宰相章惇关系不和睦,大赦天下时,元祐旧党人亦在大赦名单中。
二月,苏轼以琼州别驾徙廉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四月,迁舒州团练副使,永州居住。而苏辙也遇赦,自请颍昌居住。
苏学士遇赦北归的消息传得飞快,沿岸的人们闻说大名鼎鼎的苏学士要乘船路过,竞相观看,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苏轼向来爱热闹,闲坐船舱中听见岸边人声鼎沸,便拄杖起身站到甲板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看见苏轼,大喊起来:“是苏学士!”
微风掠过苏轼的须发,尽是斑白。苏轼想起三国时看杀卫玠的典故,不由哑然失笑:“老夫已经行将就木,哪里有卫玠的貌美青春,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围观?”
船一路向北,不久就到了大庾岭。过了大庾岭,便出了岭南地界。
古往今来,有多少被贬岭南的人,都曾经过此处,宋之问来过,韩愈来过,李德裕来过……苏轼吟诵起七年前路过此处时写的诗: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
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
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
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
身世永相忘,忘却宦海浮沉,忘却营营机心。被贬岭南之初,苏轼本已存必死之心,然而得圣恩眷顾,终于遇赦北归。此时重过大庾岭,怎能不感慨万千?
苏轼等人在大庾岭找村店小憩。当地的一位老翁看见他们,上前探问:“不知来者是何人?”
有人回复说是苏尚书,老者说:“是苏子瞻吗?”便前来拜见苏轼,“老朽以前听闻有许多人千方百计地来岭南害您,没想到今日您能遇赦北归,真是上天保佑您这个好人!”
苏轼听后大笑,又题了一首诗在墙壁上: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夹道手亲栽。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2
北归的路途好漫长。苏轼常在诗中说自己老迈不堪,而行旅过程中,他才真真正正体会到了自己的老迈。
站在金山的画像前,苏轼恍如隔世。
“父亲,已经到金山了!”苏过指着江边一座翠峰说。
苏轼精神为之一振,金山上有座龙游寺,里面挂着自己多年前的一幅画像。当年在汴京时,朋友宾客往来酬唱甚欢,画家李公麟为自己绘有一幅写真,画的是自己酒后的意态,黄庭坚看见画中枯石上坐着的苏轼,盛赞不绝,以为神态酷似老师。
站在画像前,苏轼恍如隔世。元祐盛景不再,故人多已凋零,老来唯觉万念俱灰。
在金山的画像下,苏轼自题了一首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平生三次被贬,累计近十一年。这首诗既是自嘲,也是自述。对官员苏轼来说,贬谪的经历无疑是宦海生涯中的沉重打击;而对文学家苏轼来说,贬谪的经历却成就了他的文章,千古不朽。
3
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六十五岁的苏轼患上了痢疾。途径真州时,病重的苏轼在船舱中,几乎无法下床上岸。大约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苏轼给弟弟写了一封信,请弟弟将自己葬于嵩山之下,并为自己撰写墓志铭。
七月十八日,苏轼到达常州已半月余,身体每况愈下。
苏轼病中醒来,看见不仅三个儿子都在身边,还有六个孙儿陪伴。
子孙们见苏轼已病入膏肓,都痛哭失声。
苏轼却笑着说:“我这一生没做过恶事,死后一定不会坠入阿鼻地狱。我死后,你们也不要哭泣,我并不愿意看见……”说完就昏睡过去了。
故人惟琳长老听说苏轼在常州,特地从杭州赶来叙旧,恰逢苏轼病中苏醒,却已下不了床。两人晚上对榻长谈,惟琳长老赠佛偈为苏轼祈福,苏轼作了人生中最后一首诗:
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
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
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
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神咒?高僧鸠摩罗什每日念诵千佛偈,这一举动只是可笑。生死有命,不是念诵佛偈可以改变的。
二十八日,六十五岁的苏轼已走到生命的尽头,病榻前围满了亲人故友。
惟琳长老在他耳边大呼:“端明宜勿忘西方!”
众人的哭泣声中,苏轼的声音已经虚弱到听不清:“我不知西方极乐世界有没有,但为之而倾力,非我所愿……”
好友钱济明听到苏轼此言,急忙大声道:“先生您素日参禅学佛,此时应当倾力!”
苏轼似听见故人的话,喃喃留下人生中最后一句话:“倾力即差……”
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苏轼终老于常州藤花旧馆。
苏学士的死讯一传出,吴越一带的市民都悲痛于这颗启明星的坠落。
4
崇宁二年(1103)正月,苏辙在汝州遇到一位海南来的书生。
书生身穿白衣,向苏辙拜了一拜,自称是苏轼在儋州时的学生,名叫姜唐佐。他说临别时苏学士曾赠两句诗给他,说等他进士登科时再将诗补齐。如今自己果然成了儋州第一个举人,可惜苏学士已去世。
姜唐佐道:“读小苏先生所作的《东坡先生墓志铭》,读到‘公心如玉,焚而不灰’一句,不禁流下眼泪。学士暮年被贬到儋州,衣食都没有保障,却讲学明道。若无学士悉心指教,便没有今日的姜唐佐。”
苏辙见到兄长的海南弟子,举手投足间确有中州士人之风,再读到苏轼的两句遗诗,不由得心酸流泪,为姜唐佐补齐了这首诗:
生长茅间有异芳,风流樱下古诸姜。
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
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
锦衣它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目长。
在苏轼去世后的三年中,儋州士人中不仅姜唐佐举乡贡,还有王霄、陈功、李迪、刘廷忻等举明经, 杜介之举文学。大观三年(1109),儋州人符确成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个进士。若没有当年苏轼的讲学明道,教化日兴,开启人文之盛,大约便不会出现儋州后世的文教盛景。
苏轼此生,既有高居朝堂、志得意满的风光,也有九死一生、孤悬海外的沉浮。若明月在天,其光矅矅,若江海奔流,波澜壮阔。斯人已逝,却永远在历史中闪耀,一个人却发出整个星河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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