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海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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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海南民 :

1


绍圣四年(1097)夏。
月似弯钩,星若珠串,映照得海上像是撒了一地碎银。忽然一阵风浪,站在船头的苏轼一下没有站稳,差点儿摔倒。
站在旁边的三子苏过赶忙伸手搀扶,叮嘱父亲进舱休息。
“原以为再次渡海便是北归之时,不料谪居惠州三年后,又被贬去更远的儋州。”苏轼声音疲惫而消沉。他本以为此生会终老于惠州,便倾尽家资在白鹤峰买地建房。而朝廷又下旨,令苏轼去儋州任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我晚年颠沛流离,苦了你们几个孩子。你长兄今年二月才携家眷来惠州,三月便被罢免了仁化县令一职。本想着他虽然失官,但一家人总是能团聚在一起,岂料两个月后我再接圣旨,被贬儋州。我已老朽年迈,倒是你们,大好年华本该做一番事业,却接二连三被为父连累。”
说到此处,苏轼沉痛不已:“我平生没做什么罪恶之事,却已是元祐罪人。人人都说我苏轼聪明无双,我这一生偏偏就是被聪明所累。此生唯愿你们被别人说成是毫无能力的平庸之辈,平庸才能避祸,才不至于落入与我一样的田地……”
“父亲身体不好,儿子自当时时跟随。孝为人之本,哪里有什么苦?只是那儋州远在天涯海角,历来是瘴疠交攻的地方。儿子不觉得苦,只担心父亲的身体。”苏过低沉地说。
“朝堂中人将我置于儋州,便是不打算让我活着回汴京城了。”苏轼说。
苏过想起长兄苏迈及家人在惠州江边送行时,父亲告诉长兄,让他为自己准备一口棺材,以备自己垂老之用。家人在岸边痛哭失声,泪满衣襟。花甲之年出海,有几人能平安回来?
苏过沉默了一会儿,说:“记得很久之前就听您说过,您和当今宰相章子厚是好友。乌台诗案时,他也曾奋力营救。”
“是啊!我与他曾交好。昔年我在凤翔任通判,章子厚任商州令,我们常有往来。往事一过四十载,却仍历历在目。”苏轼喃喃道,记起曾与章惇同游南山时的事。
两岸峭壁耸立,前方只有一根横木搭成的独木桥,苏轼怕摔下万丈深渊,不愿前进。而章惇找来绳子,一头拴在自己身上,一头拴在树上,侧身便过了桥,过桥后执笔在石壁上写下“章惇苏轼来游”几个字。苏轼惊恐万状,却见他神色不改,不由脱口而出:“你如此胆大,必能杀人!”章惇大笑。
苏轼感慨:“子厚绝非奸邪之人,我在内心中仍拿他当旧日老友,而他,怕是已经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坊间流传,他在汴京读到父亲在惠州作的《纵笔》一诗,不满‘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一句,笑着说‘苏子瞻竟然如此快活’,于是便将父亲贬至更远的儋州。不光如此,叔父也被贬到雷州。据说是因为父亲字子瞻,与儋字相似;叔父字子由,由与雷都有个田字。可谓是……”
苏轼不待苏过说完,就匆匆打断他的话:“坊间传言不可信,不要再说了。”
天已渐亮,已能在海平面上看见一抹霞光。苏轼拍拍苏过:“走吧,我们都回舱休息,还有很远的路要赶。”
苏轼在船中闭目龟息,这是他的养生之道。虽是闭目不语,心中却满是心事。
儋州是什么样子,未到之前,苏轼也不知道。他听人说,儋州极其炎热,比惠州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海风吹来却彻骨阴寒,山林中满是参天树木,裹着无尽的雨雾,若将瘴气吸入胸腹中,很难活命。
他还知晓唐代宰相李德裕曾被贬海南,随后死于此地。当朝党争相比唐朝,毫不逊色。自新党人物执政,元祐旧党人物被尽数革职、贬谪,就连去世的宰相司马光等人,居然也遭到官职被追夺、墓碑被铲的报复。
我怕是也要和前朝宰相一样,死于此地了。苏轼这样想着。

2


儋州的雨下个不停,一连几个月都是这般烟雨朦胧的景象。蛇鼠在地上随处穿梭,瘴气在林中蔓延。
苏轼见屋中漏雨,叫苏过补瓦。苏轼父子在儋州没有房子,只得借居在昌化军一间官舍中。官舍小而破,风雨袭来时,屋子便漏雨。
儋州的情况远比想象中更坏。苏轼说儋州的生活是“六无”——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苏轼与苏过二人,刚到儋州时相对如苦行僧。
“此处可是苏学士家?”有人叩门,说着一口官话。
来客长得高大方正,递过一封信,言语甚是尊敬:“在下是新任昌化军使张中,听闻苏学士在儋州,特来拜谒。”
苏轼打开信一看,是老朋友张逢寄来的。
张中是北方人,曾中过进士,一直对苏轼仰慕有加,又见苏轼所借居的昌化军官舍早已破败不堪,很是怜悯,赶紧派人来修葺。
苏轼在儋州的第一年,便是在这间小小官舍中度过的。
苏轼父子先前的积蓄在惠州时都已用于置业,为维持生计,来儋州后不得已将自家带来的酒器一一变卖,唯独一只制作精巧的荷叶杯舍不得卖,苏轼留以自娱。
军使张中常与苏轼父子往来,或邀他们同儋州士子一起出游,访问黎族人家;或宴请苏轼父子……成为他们贫乏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惠州已是岭南,风物不比别处,而儋州更是另有一番风味,满山遍野的鲜花怒放,木棉花刚落,刺桐花便开了。
海边风大,苏轼拄杖行走,遇到一个从黎山入城卖柴的樵夫。他对着苏轼说了几句话,苏轼虽不通黎语,却上前与他比画着。
樵夫指着苏轼的帽子,笑出声来。
苏轼知道樵夫与儋州大多数百姓一样,平生不读诗书,见到读书人的穿着,难免觉得可笑。苏轼笑着说:“你觉得老夫滑稽?”
樵夫转而说汉语,说得不太流利,一字一顿:“你是中原来的贵人,遭了难才来我们这里。”叹息了几声,从背篓里取出一块吉贝布塞到苏轼手里,又用手指指苏轼身上的单衣。
苏轼几乎要落下泪来,樵夫也是生活拮据之人,却担心一个中原来的老人受海风之寒,以布相赠。元祐年间苏轼在汴京时,往来朋友所赠的那些奇珍,价值比吉贝布何止高千倍百倍?而在这一刻,苏轼觉得手中的吉贝布舒适柔软,温暖了渐已灰冷之心。
当地的黎族人都是这般淳朴善良,见苏轼物资贫乏,便送来许多芋头,同时也送来些熏黑肉脯。苏轼问他们这是何物,回答说是熏鼠与蝙蝠,东坡惊讶不已。当地人都说滋味十分鲜美,邀请他尝一尝。东坡一生喜好美食佳酿,此刻面对这些熏肉,却万般踌躇,终究不敢尝试。
苏轼喜欢他们的毫无机心,拿他们当朋友交往,但他们的贫困与蒙昧却令苏轼忧心:穿的衣服是绩木皮制成的,此类衣服毫不耐寒,冬天海风吹来,阴冷无比;若不幸生病,没有药品,只杀犬杀羊来祭祀,求神灵保佑自己健康。苏轼年老多病,常央求居住大陆的亲友寄药品过来,但见当地人缺医少药,又将得来不易的药品送给那些得病的人。

3


苏轼想在儋州办学。
儋州城自然也有些士人。住在城东南的黎子云兄弟,家贫而好学,常向苏轼请益。苏轼与他们时常往来,时不时便拄着拐杖去黎家做客。农家只有些淡饭粗茶,水果却是极好的,荔枝鲜美、黄柑芬芳,再喝几口黎家自酿的椰子酒,不几时便半醉半醒,回家时已星月在天,黎家的几个小童口吹葱叶,将坡翁送到村口。酒后的东坡鹤发朱颜,与黎家小童一路笑闹,已忘却自己在天涯万里之遥。


苏轼在儋州讲学。


黎子云的旧宅在竹林深处,边上还有一个大水池,水木幽茂,颇为古雅清幽。军使张中第一次带苏轼前来时,便提出不如大家凑钱建屋,让苏轼在此讲学。苏轼欣然同意,还为此屋取名为“载酒堂”。
然而在儋州,苏轼虽有官职,却不能谋事,也无法开办官学。苏轼与士人往来频繁,凡是有士人求学问道,苏轼一一悉心作答。
听闻苏轼在儋州,不仅儋州士人为之一喜,也有许多别处的人来儋州求教。琼州士人姜唐佐便是其中之一,他日日跟随苏轼读书,学写文章。更有江阴人葛延之跋涉万里,渡海而来,向苏轼求教文章、书法之道。

4


元符元年(1098)四月,广西察访使董必前来海南,调查中得知贬官苏轼寄住官舍,且军使张中用公款替苏轼修葺房屋,当即革了张中的职,将苏轼父子逐出官舍。
惭愧与焦虑交织在一起,侵袭着苏轼。苏轼不知该如何面对张中。
张中却不以为意,光明坦荡:“能与学士相识一场,张某三生有幸。虽因此失官,却从不后悔。”
苏轼深感无以为报,只能写诗相赠。
张中走后,自己不仅少了一位知心朋友,且又落入无处可居的田地。
载酒堂尚未建成,此时苏轼父子已囊中一空,困厄至极,只得在桄榔林中筑几间土屋。如此简陋的房屋,苏轼也无力支付劳费。幸好十余名学生协助苏轼父子,躬身泥水之中;张中也叫上些黎族百姓,为苏轼搭建新屋助一臂之力。
新建成的土屋被一片桄榔林围绕,苏轼取名为“桄榔庵”。
罢任的张中就要离开海南,桄榔庵中,苏轼请张中喝一杯水酒,写诗相赠:“恐无再见日,笑谈来生因。”
“老夫年少参禅时,并不相信三世之说,现在却盼望人有来生,还可以见到这一世的有情之人。”苏轼握着张中的手,泪光闪烁。
张中也动情地说:“张某年少时便久仰学士大名,在儋州跟随学士这么久,此生足矣。”仰头饮下水酒。
席间有学生唱起苏轼的《临江仙》: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人生如逆旅,你我都是行人。”苏轼长叹。
学生姜唐佐也举酒辞别,说自己要离开儋州,回琼州准备参加科举考试。
苏轼精神为之一振,说道:“老夫初见你,便觉得你有中州士子的气度。此次定能高中!”虽已微醺,苏轼仍旧提笔连书柳宗元《读书》《饮酒》两诗相赠,并自拟一诗赠姜唐佐。
众人围过来读苏轼自拟诗,看见只有“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从此破天荒”两句,大惑不解。姜唐佐也疑惑地问:“老师为何只题两句?”
苏轼笑道:“待你登科高中之后,我再来补齐剩下的诗句。”

5


近来苏轼总梦见少年时候的事情。
昨天他梦见了幼年的授业恩师、眉山道士张易简,还是像五十多年前那样,在天庆观北极院,张道长教他背《道德经》: “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又梦见母亲程夫人教他和弟弟读《后汉书》中的《范滂传》,程夫人说:“母亲希望你如范滂一样,做一个刚正之人。”
苏轼醒来惆怅很久,故乡啊故乡,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旧友亲朋多已谢世,除子嗣外,亲人只剩弟弟苏辙了。
还记得在雷州分别时的场景。苏辙目送兄长登船,看见眼前的茫茫大海一望无际,好似莫测的命运,不禁老泪纵横。
苏轼已登船,忽又笑着对苏辙道:“这难道就是孔子说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么?”
那一刻,他是在苦中作乐。他知道,便是弟弟苏辙,此生也怕是无法再见了。
桄榔林中漫步的苏轼回想与弟弟相处的时光,听耳边棕榈叶沙沙作响,不由有些落寞。
我在儋州,虽贫病交加,却品尝了鲜美的牡蛎与诸多海货,味道鲜美至极,吃了之后,简直怕北方人知道,纷纷都要学我苏轼,被贬到儋州呢!在给苏辙的信中,苏轼这样说。
不久后便收到苏辙的回信,苏轼看信时先是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良久后落下泪来,泪水打湿了信纸,晕染了信中的“巢谷”二字。
苏轼与巢谷黄州一别之后,已有十余年不曾相见。元祐时期苏氏兄弟春风得意、高朋满座之时,曾经找过巢谷,他却似世外高人,隐藏于人海。如今苏氏兄弟被贬,巢谷却又出现了。
巢谷听说苏轼兄弟被贬岭南,在眉山公开说要徒步去寻访这对故人。眉州人见七十三岁的老翁竟然有此妄念,纷纷嗤笑他的癫狂。故乡人想不到,被贬的苏氏兄弟也想不到,巢谷竟真的一路从四川走到岭南。元符二年(1099)正月,巢谷已到梅州。他写信给雷州的苏辙,告知自己已经来到岭南,几天后便能相见。
当苏辙收到这封从梅州寄来的信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余日后苏辙在渡口接到了巢谷。十几年后重逢,怎不百感交集?两人握手痛哭,久久不愿分开。这次一见面,苏辙有些担忧,因为七十三岁高龄的巢谷已经不是苏氏兄弟记忆中那个孔武有力的巢谷,而是一位瘦削病弱的老人。
在雷州居住的一个多月时间中,苏辙带巢谷游览了雷州的山水佳处,并数次劝告巢谷,让他打消去儋州的念头。
“元修兄,这里去儋州还有千里之遥,而且要渡海,路程十分艰险,绝不是一位古稀老人所能承受的。”巢谷要离开雷州的前一日,苏辙与巢谷在山中漫步,依旧苦苦相劝。
巢谷微笑着说:“我知道自己已不是当年那个巢元修。我从眉州来岭南,就是要见见你兄弟二人,见到子瞻,才算心愿已了,死而无憾。”
苏辙劝阻不成,看他所带盘缠已所剩无多,只能凑了些钱给巢谷,充作路费。
天意弄人。巢谷一路乘船赶往儋州,船到新会时,随身钱财被一个贼人偷走。贼人一路奔逃,在新州被抓获。巢谷闻讯后,随即赶往新州,因年老体弱又急火攻心,终究病死在异乡新州。
消息传来,苏辙痛哭失声,他恨自己没能留住巢谷。
合上信许久,苏轼依旧泪落如雨。
如今元祐党人被当朝掌权派视为仇寇,自己与弟弟一贬再贬,许多朋友已久不联络,巢谷却愿意万里跋涉前来岭南看望。泪眼朦胧中,苏轼想起自己在密州、杭州时,用巢谷的圣散子药方救活了无数被瘟疫折磨的百姓。黄州分别时,自己曾对着滔滔江水发誓永不外泄此药方,巢谷一定不知道自己食言了。
他喃喃自语:“元修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的药方救活了一城又一城的百姓。我暮年来儋州,怕是要老死于此了,可惜你没能来到儋州,否则我一定要带你看看儋州的山水和黎人百姓。京城的士大夫都觉得我在这里苦不堪言,而我,只当儋州是我的故乡。”
是啊!汴京城中的士大夫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昔日的苏学士已经成为儋州野老,闲来无事时与二三友邻饮茶谈天,笑言来年的好收成,常饮醇美甘甜的椰浆与椰子酒,还用椰子壳制成帽子。每逢雨季来临,苏轼戴着竹笠穿着木屐,活脱脱就是一个海南老汉的模样。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平生生死梦,三者无优劣。
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这三年来,京城中的人都以为苏轼在这个荒蛮瘴沼之地会痛不欲生。他们不知道,这是苏轼一生中永难忘怀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