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初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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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翔初仕 :

1


皑皑大雪。
柳树枝丫垂地,裹着晶莹冰条。松柏堆满了雪,风起时,蓬松的雪球散开,常迷住旅人的眼。
“天就要黑了,找个地方歇脚吧。”苏轼从驴车里探出头,对赶车的人说。
“好啊,大人!前面就是渑池的僧舍,咱们就到僧舍里歇脚吧!”车夫看向不远处的破旧小寺。
小沙弥为苏轼端上一盏热茶:“小寺偏僻,饮食粗糙,施主不要见怪。”


苏轼在茫茫雪原中百感交集。


苏轼与小沙弥寒暄:“当年我与弟弟赴京应试时途经此地,与方丈相谈甚欢,临别时还曾在寺壁上题诗。今日方丈不在寺中吗?”
小沙弥淡然地说:“老方丈几年前圆寂了,施主昔年所题诗的寺壁,也在去年的大雪中坍塌了。”
苏轼缄默无语,走出僧舍,来到那茫茫雪原中。
赴京赶考,和老僧对谈,在寺壁上题诗,都恍如发生在昨天,却都已烟消云散,随风而去。人生的一段段际遇,真像是雪地上的鸿鹄爪痕,雪化后,一切化为乌有。纵然远飞的鸿鹄能回忆起往昔,却已经物是人非。
苏轼想了许久,百感交集。回到僧舍中,写成一首诗寄给弟弟子由: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2


到达凤翔,接风筵席上的烧羊肉与美酒冲淡了苏轼在路上的感慨。
凤翔在终南山北,属宋代最西边的陕西路,越过庆州便是西夏国。唐代适宜放牧的州县此时尽属北方的辽和西夏所有,北宋缺少幅员广阔的草原,中原羊肉的价格居高不下。苏轼见到满桌的烧羊肉,不由咋舌。一旁同僚笑道:“此处距离西夏不远,党项人与我大宋互市,几斤茶叶就能换一头羊。苏贤良,你既然来了凤翔,先尝尝胡地的烧羊肉!”
烧羊肉喷香扑鼻,苏轼尝了一口,软烂鲜美远甚于汴京烧羊肉,索性将汤汁也喝得干干净净,又大饮三盏柳林酒,连声称赞:“好羊!好酒!”
同僚们见苏轼也是性情中人,言语中又亲近了几分:“苏贤良,自从知道你要来凤翔任签判,我们这群人天天翘首期盼啊。能与苏贤良共事,我们是多么荣幸!”
进士及第后,苏轼便回川为母丁忧,三年后重回京城参加制科考试,位列“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第三等。制科考试共分五等,一二等为虚设,第三等便是最好成绩。苏轼虽刚到任,但凤翔的同僚、文士们早已知晓他的大名,都存了结交之心。他们见苏轼才华横溢,又知道他受欧阳修赏识,既恭敬又艳羡,见苏轼时都不按例称他为苏通判,而尊称苏贤良。
苏轼本是个毫无机心之人,素来喜欢宴饮交游,更引得无数人前来结交。

3


眉州人陈希亮将赴凤翔任知州的消息传来,凤翔府同僚们又开始艳羡苏贤良的好运气。能在终南山麓与同乡长官共事,想来这位长官定会对苏轼青眼有加。
苏轼夫妻也喜出望外。同僚们只知道陈希亮与苏轼是同乡,却不知道陈苏两家原是数代世交。论辈分,陈希亮比苏洵还长一辈。踌躇满志的苏轼想,若能得陈知州厚待,我自然能在凤翔施展一番拳脚。
陈希亮上任那天,众人都吃了一惊,威名赫赫的陈知州个头矮小,双眼炯炯,定睛望过来时简直要让人打冷颤。众人上前问候,陈希亮一一答复,却始终没有笑脸。
他对苏轼也是同样的冷心冷面。有一天,苏轼有事找陈知州商议,坐在门前长凳上等,前前后后进去许多人,却总不见陈知州召唤自己。后来苏轼忍不住进去,发现屋里只有陈知州在低头批改公文。听见苏轼进来,陈知州眼皮也不抬,接过苏轼手中的公文,一句话也不多说。苏轼次日看见自己写的公文已被几易其稿,改得面目全非。
苏轼自诩才华绝世,文章一气呵成,但所写的公文经常被陈希亮改得面目全非,不由得有一种受辱的感觉。他在府衙中逐渐消沉,已经没有了初来时的意气风发。
几个月后,陈希亮无意中听见一个府吏称呼苏轼为“苏贤良”,立即拉下脸,厉声问:“在凤翔府,苏子瞻是通判,你们为何要称他为苏贤良?”
府吏们见陈知州满面怒容,不由噤声。
“自然是因为他制科考试位列第三等,你们才称他‘苏贤良’。但他一个凤翔府的八品签判,是否当得起贤良二字?”陈希亮看着苏轼,一字一句地说。
苏轼站在旁边,气血上涌,想出言反驳,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面红耳赤地站在一旁。
“来人!”陈希亮大喝,“给我杖责这个阿谀奉承之人!以后若有人再敢称苏轼为‘苏贤良’,这便是你们的例子!”
府吏受杖时的每声痛呼都让苏轼揪心。苏轼紧握着拳头,满脸愤懑。

4


“子瞻,且饮一杯酒。”陈慥(字季常)拿来酒壶,又用弯刀割下一块肉,放在火上炙烤。
深秋的岐山被枫叶铺满,风吹来瑟瑟作响。山间清泉还未结冻,顺坡而下,落入岩石堆成的小池中。
苏轼仰头喝一口酒,这酒口感清冽,一会儿酒意在体内扩散,整个人暖洋洋的。“我年少时在蜀,也喜欢游山玩水,但比不得季常你。你真是好身手,骑马捕猎,百发百中。”苏轼拍了拍陈慥的肩,由衷地赞叹。
“我爹不喜欢你,也从来只把我视为逆子。所以你我二人脾性相投,一见如故。”陈慥嚼一口兔肉,大笑。
谁能想到,苏轼竟与陈希亮的儿子成为莫逆之交。陈希亮的四子陈慥,喜欢舞剑射箭,爱喝酒,性格豪爽,视金钱如粪土,与苏轼性情相投。两人都年轻,又喜欢呼朋引伴,常招来许多人在陈慥住处饮酒宴乐,席间既谈诗词歌赋,也谈用兵之道与古今成败。因为相谈甚欢,常常是天亮了都没有察觉。
陈慥的妻子为河东郡柳氏,性格泼辣直率。一群人经常在家里笑闹至深夜,她便不高兴了。后来,一群人酒酣耳热时,却听见柳氏在隔壁用杖将墙壁敲得“砰砰”作响,知晓是女主人要送客,便哈哈一笑,起身散去。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苏轼笑着赠诗,陈慥与众人一起笑,并没有觉得尴尬。

5


虽与陈慥交好,苏轼与陈希亮依旧关系不睦,除交接公事之外,两人从不多说一句话。苏轼想不明白这位同乡长官为何会对自己如此苛刻。久而久之,逐渐心冷,纵然发妻王弗不断规劝,苏轼也不愿再与陈希亮过多往来。
中元节那日,按例官府要召集官员集会,苏轼不愿与陈希亮同席,就赌气不去参加集会。
“夫君,你怎能如此与陈知州作对?于情,他是长辈,你是晚辈;于理,他是长官,你是下属;按例,今天所有官吏都应该去府衙集会,为何你不去?”王弗听说苏轼不愿去参加府中集会,不免有些心急。
“他三番五次在同侪面前给我难堪,我不想去看他的冷脸。今天既非公事,我又何必要去?”苏轼紧锁眉头,任王弗再三规劝,始终不肯动身。
中元节之后苏轼回到府衙,刚进门便觉得众人的神色有点异常,不免心中狐疑。
与他交好的府吏偷偷告诉他,陈知州已将他缺席例行集会之事上奏朝廷。朝廷的处罚刚刚下来,苏轼因违例被罚铜八斤。
苏轼心中郁结难平,不怒反笑。

6


苏轼凤翔签判三年期满,要回汴京史馆赴任。
回京之前,恰逢凤翔府衙后园建造一座台阁,供官吏们登高望远。从凤翔府后园远眺,虽看不见长安,却看得见终南层峦叠嶂的山脉。陈希亮为楼台取名凌虚台,让苏轼写一篇文章纪念凌虚台的建成。
苏轼写《凌虚台记》时,想告诉陈希亮,事物的兴衰胜败无法预料,不必借筑台夸耀于世,高台与人世得失一样不久长。他预料陈希亮看到这篇文章后会怒不可遏,但纵然如此,他也不愿删减半分讽刺的言语。他在文中写道:“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陈希亮将《凌虚台记》诵读了几遍,没有雷霆大怒,而是直接让府役去找匠人,将此文一字不改地刻到石碑上。
陈希亮的这一反应,莫说苏轼,便是府中旁人也大惑不解。
陈希亮对众人说:“我眉州陈家与苏家世代交好,我待苏洵像是待儿子,我待苏轼像是待孙子。
苏轼名满天下,难免被众人捧杀,所以我平时不给他好脸色。而他年少即得大名,难免气盛,对我百般不满,才写下这篇文章。他以为我会因此不高兴,我又怎会因此不高兴?”
陈希亮的这番话,旁人辗转告诉了苏轼。
苏轼内心五味杂陈,一时间思绪万千。其实他心里很清楚,陈知州虽为人严厉,却清正廉洁,凤翔百姓有口皆碑。本以为自己的这篇《凌虚台记》会令他盛怒,却不料他如此光风霁月。相形之下,更显得自己年轻气盛、恃才放旷。仔细想来,苏轼觉得有些尴尬。
临走之前,苏轼向陈希亮话别,为自己的少不更事请罪。
陈希亮依旧是那副面孔冰冷、双目炯炯有神的样子:“你虽然屡屡与我争执,却见义勇发,不计祸福,绝不是那种油滑小人。我们今日相别,或许后会无期,唯愿能一直在朝堂上舍身为民。”
苏轼长揖相别,踏上返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