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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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人来访 :

1


自苏轼来黄州,已经过了三年。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在这第三年的寒食时节,苏轼拟就《寒食雨》二首,又一时兴起写下来。黄庭坚看了大加赞赏,认为苏轼的笔法精进,有颜真卿、杨凝式、李建中的笔意。这些年来,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等人先后拜入苏轼门下,相互之间多有诗词唱和,足以为乐。
在黄州的这几年,苏轼与旧日的朋友们逐渐恢复了联系。有人途径黄州时前来探望苏轼,更有人不远千里来看望他。巢谷便是其中一位。
看到巢谷的时候,苏轼又惊又喜。
巢谷(字元修)本是眉州人,在苏家两兄弟幼年时就相识。不善读书的巢谷自幼便任侠擅武,虽在眉州随先生上过学,也曾进京赶过考,却名落孙山,转而考武举人,依旧落选。
“元修兄,你与我兄弟在眉州一别,不料竟在黄州相见!”在贬谪地见到故人,千言万语,苏轼不知从何说起。
巢谷说起别后境遇,让苏轼瞠目结舌:考场败北后,巢谷向西北进发,去河州一带讨生活,因此结识了名将韩存宝,深得韩将军信赖。元丰三年,也就是苏轼被贬黄州的这一年,韩将军奉命去泸州一带平息部落叛乱。韩将军一生戎马西北,不熟悉西南形势,特意邀请巢谷来军中做参谋,但最终仍打了败仗。韩将军自知会被朝廷问罪,几乎必死无疑,便偷偷召来巢谷,将自己的百两银钱相托付,请他找到自己家人,交予他们。巢谷向韩将军允诺,一定会将财物交到他家人手中。从此,巢谷改换姓名,带着银子一路跋涉,历时许久,终于找到了韩将军的儿子,将银钱一分不少地交给他。
巢谷像是在说着一件平淡的小事,苏轼却听得胸中波澜起伏,叹道:“元修兄啊,你哪里像是这个时代的人,你真真像是个古人!”又追问:“那韩将军最后如何了?”
“韩将军果然被朝廷处死了。”巢谷面有哀色,良久之后才缓缓道:“我是韩将军的参谋,韩将军因平乱失败而亡,我也受到牵连。这几年我一直隐姓埋名,在江淮一带躲避追捕。直到最近朝廷大赦天下,我才敢以真面目示人。子瞻,你名满天下,我在江淮一带隐居时,就听说你因诗案被贬黄州。如今我已是自由身,与你多年不见,理应前来黄州探望你。”
苏轼哈哈大笑,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我皆是不如意之人。”
巢谷素来豪爽,也随之大笑。
苏轼见巢谷古风尚存,精神也为之一振,向巢谷介绍:“黄州虽贫瘠偏僻,有一样东西却好。此地土猪满山都是,滋味甘美,但本地人不喜欢吃猪肉,猪肉价贱如土。元修兄,你既来了黄州,一定要尝尝这土猪肉。”
巢谷连声称好。
苏轼全家在黄州一住好几年,吃穿用度都很节俭。苏轼到了黄州后,经济拮据,可以说是数着铜板度日,幸好黄州土猪满山跑,当地人却不爱吃,因此便宜得很。苏轼讨了便宜,为此得意地作了《猪肉颂》: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辰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2


巢谷随苏轼一家在黄州住了许久。他们一起在东坡垦荒种田,一起同访客泛舟赤壁,作诗饮酒。
期间也有别的同乡来黄州相访。眉州道士陆惟忠带来苏轼同窗陈太初的消息,说他修道已有所成,不日或可成仙。
陈太初?苏轼回想起昔年和陈太初一起在天庆观随张道长读书的日子。如今太初已得道,而我却落入这仕宦的牢笼。苏轼有些怅然。
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回故乡了,但未尝有一日敢忘怀故乡。
故乡奔流不息的岷江水是不是如黄州的长江一样?
苏轼想起七岁那年见到的峨眉老尼。老尼说自己曾随师父进过蜀主孟昶的宫,见过花蕊夫人,还听见过蜀主念诗。花蕊夫人早已不在人世,便是那眉山老尼,也已死去多年了。苏轼在黄州的夏夜忽然想起故乡,想起他们,填了一阕《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在历史的滚滚浪潮中,人是多么的渺小,小到犹如山中的一颗尘埃,如长江溅起的一滴水珠。苏轼已逾不惑之年,两鬓生出了白发,早年致君尧舜的理想在黄州这座江边小城一点一点消散。人生不永,壮志难酬,古已有之,所以宋玉悲秋,王粲登楼。苏轼想:便用一杯水酒,消弭这亘古的悲吧!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在黄州赤壁。


3


巢谷说自己要继续云游。苏轼舍不得他离开,但巢谷去意已决。
两人来到江边漫步话别。对着滔滔江水,巢谷忽然掏出一个小小布囊,神情肃穆地说:“子瞻,我家有一个祖传秘方,可以治疗瘟疫,名为‘圣散子’。黄州依山傍水,风景秀美,可我总觉得山林中或许会有瘴气。若不幸发生瘟疫,‘圣散子’药方可以救你全家于危难。”
来到黄州后,苏轼一直受病痛折磨,闻说有秘方可治瘟疫,喜不自禁。刚想伸手接药方,却被巢谷挡住:“子瞻,你和子由都是我的知己。虽然‘圣散子’是我家传古方,秘不示人,我依旧愿意交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不能将此方示人。”他指着滔滔江水,面容诚挚地说:“子瞻,你若答应,就在这长江前起誓。”
苏轼转身对着长江水庄严起誓,巢谷将布囊塞进他手中。
苏轼小心翼翼地拿出圣散子方,见上面罗列的药品不过是肉豆蔻、石菖蒲、茯苓、柴胡、麻黄、白术、泽泻、藿香等常见药物,不由心生狐疑:“元修兄,圣散子所列的都是些常见草药,果真有如此奇效?”
巢谷目光灼灼地说:“子瞻,此方必能保你全家无虞。”

4


黄州的瘟疫突如其来。
春夏之交,前一刻还在街巷上行走的人,转瞬间便倒地不起。周围的人慌忙前去搀扶,只见病人面色苍白,不停地打寒颤,口角似有白沫溢出,伸手去探,竟全身发烫。
“这几天街市上已经倒下好几个了,莫不是疫病?”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店铺老板当即拴上店门,只留一个狭仄的小窗递货取钱。街上行人四散,不敢再聚众闲逛,纷纷跑回家关门闭户。富户们三三两两派家仆来城中药铺,开些祛热解毒的方剂回家煎煮。
药铺虽人满为患,但疫情并不见好转。常常听说城中百姓在家发热急喘,不几日便离世。家人怕疫情扩散,纷纷将亡者草草下葬,一时间丧仪乐声此起彼伏,连山路的泥沙中都裹着新叠的纸钱。
或许是连续降雨导致的湿毒太重,苏轼浑身发烫,眼睛痒涨难耐,取来铜镜对照,发现双眼竟然赤红。家人七嘴八舌地商量,要去药铺买药来治。苏轼想起巢谷离开之前所赠的圣散子方,让家人按药方去药铺抓药。
“这是巢谷留下的秘方,不知是否有效。待我先试药,若真的有用,再告诉黄州人。”苏轼并没有忘记自己在江水前立下的誓言,他并不愿意违背朋友之间的承诺,只是在全城百姓的性命面前,一切都无足轻重。
黄昏时苏轼服下一剂汤药。说来奇怪,滚烫的汤药入腹,燥热的身体却渐渐降下温来,苏轼只觉得周身舒缓。
第二天,苏轼起床盥洗,家童看了看他,惊喜地说:“老爷,您的眼睛完全好了!”
苏轼对镜自照,果然如此。欣喜之余,他又拿起圣散子方,在桌前仔细核算。圣散子方所列的草药没有珍稀名贵品种,所以配置起来不大费钱,即使是不太宽裕的人,也吃得起几贴方剂。何况这药起效快,患了疫病的人并不需要长期吃药,寻常人也不会因服此药而致贫。
想到这里,苏轼忍不住抚掌:“元修啊元修,只有你这般奇人,才有这般奇药!”
苏轼将圣散子方告诉患疫病的左右乡邻。乡邻都敬佩苏轼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自然相信他,纷纷配药服下。
不过几贴方剂而已,前一日还卧病在床哀嚎不止的人迅速好转,再过一日,已经可以下床行走,好像从来不曾染上过瘟疫。
一传十,十传百,黄州人都知晓了圣散子方,纷纷配来用水煎服,病患逐渐少了起来。待到夏末,这场来势汹汹的瘟疫就过去了。

5


监筠州盐酒税的苏辙来信,说筠州城突发瘟疫,横死者众多,自己忧心不已。苏轼随信附上巢谷的圣散子方,又详细介绍了在黄州治疗瘟疫的经验。
不久后苏辙又来信,说自己亲自制作圣散子药方,又煮好糜粥,一起送给患疫病的百姓,瘟疫很快得到控制,救活无数的筠州百姓。
放下弟弟的信,苏轼又想到了巢谷。他常和巢谷回忆故乡风土,眉州山中长着一种野菜,春末夏初时漫山遍野地疯长,采撷回家烹煮,鲜美可口。雨后黄州山中有鲜竹笋,有满目的野菜,但苏轼与巢谷满山寻了很久,也找不到故乡的那种野菜。
巢谷临走之前还说,待他返乡之后会托人把这种野菜籽捎来,若春耕时栽种,细心照料,在黄州也能吃到故乡的野菜。
这年早春,果然有眉州乡人捎来野菜籽。苏轼欣喜不已,春天在东坡撒籽栽种,不过一个夏天,野菜茂盛到已在桑树上攀爬。放上一些佐料,野菜便鲜美可口,家中人人爱吃。孩子们不止一次地问苏轼这种野菜叫什么名字,苏轼遍寻《诗经》中草木之名,也说不准确。
如今,苏轼告诉孩子们,这野菜就叫元修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