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耕东坡
躬耕东坡 :
1
元丰三年(1080)元月初一,苏轼启程去黄州,长子苏迈陪同,其他家人过些日子再来黄州。
黄州距汴京城大约千余里,虽称不上远在天涯海角,但也绝不是什么富庶风流之地。
此时的汴京城仍是冰天雪地,却热闹非凡。街头处处张灯结彩,白日也有人放爆竹,穿红衣的小儿们捂住了耳朵笑闹着,人人喜迎新岁。
到底是汴京啊!苏轼想。他记起曾在汴京度过的新年,集市是最美好的地方,不止元月,腊月里汴京城的街巷中便到处可见撒佛花、薄荷、胡桃与泽州饧等物,更不消说还有新鲜的韭黄、生菜与兰芽。除夕那日,皇宫中要举行傩神驱邪的仪式,武士们戴着各种假面,手持金枪龙旗,进行种种表演。门神、钟馗、判官、土地爷、灶王爷……戴假面的武士们足有千人,他们从皇宫中鱼贯而出,驱逐邪祟。
此刻若我不是戴罪之身,一家人团聚在汴京城中过新年,不知有多开心。想到此处,苏轼不免心酸,想起了家中的二子苏迨与三子苏过。两人一个不到十岁,一个不到八岁,正是见到万事万物都稀奇的年纪。
苏轼从狱中回家后,得知自己的许多诗文册被妻子焚烧一空。“就是因为你写的这些东西,我们全家才落得如此下场,我怎能不烧它?”王闰之哭着说,两小儿紧紧地抱着父亲不撒手,苏轼唯有内疚。
此时想到他们,苏轼依然内疚。
前面有杂耍队伍经过,人潮拥挤,马车停住了。
苏轼探头出去,却见到三五僧人经过马车旁。他们口念佛陀,手捧银质沙罗,里面放置着一尊坐姿的金佛像,用香水浸泡着。“原来是化缘的僧人。”苏轼心道,“倒是应该给些化缘钱,可惜如今我囊中羞涩。”一僧人手持蘸了水的杨枝,从苏轼头上掠过,微小的水珠沁入他的额头。那一瞬间,苏轼忽然有些顿悟,仿佛少年时吃了松脂后在林中沉睡,忽觉有菩萨的手指拂过:黄州远在千里之外,菩萨是在可怜我在元月作远行客吧。人生便是一场逆旅,谁人又不是行人呢?
2
路上走了近一个月。二月一日,苏轼和苏迈方才抵达黄州。
刚到黄州,苏轼先是寓居在佛寺定惠院,待两个月后家人都到齐,又搬入临近长江的临皋亭。
苏轼此番前来黄州,是任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无定员,无职掌,苏轼知晓,自己此时的身份是被贬谪的犯官。
苏轼收到了故人章惇的来信。他与章惇自凤翔任上便相识,此时章惇已由翰林学士拜参知政事。章惇主动写信给苏轼,劝勉苏轼要“痛自追悔往咎”。苏轼感念他主动寄药石给生病的自己,觉得章子厚真非世俗中人,并未轻视患难中的自己。
初到黄州的那些日子,苏轼常给旧日朋友写信,一则联络情感,二则为他们受到自己牵连而道歉。这些饱含着情意与歉意的信笺寄出许久,却不见只言片语的回复。一旦有患难,无复有相哀者,苏轼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仍然不免觉得落寞。
困在这个闭塞的地方,也没有鸿雁传书,情郁于中不得发泄的他,只能寄情于天地。他的一腔孤愤化入《卜算子》中: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他已不再只是喜好欢歌美酒,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才子,他还是月下独自往来的幽人,是寂寞沙洲中的那只孤独飞鸿。
3
苏轼在黄州吃不起羊肉。
黄州的羊肉既少且贵,苏轼在集市中逛了半晌,想起了凤翔的烤羊、汴京的烧羊与炉羊。在这贬谪之地,他便是连块生鲜羊肉也买不起。
积蓄本够用一年,但以苏轼之旷达豪迈,从未珍视钱财,时间一长,难免囊中羞涩。
幸好黄州被长江环绕,鱼虾丰美,还有满山的竹笋。既买不起羊肉,苏轼便烹鱼为家人充饥:在新鲜的江鲫腹中塞入菘菜心,冷水下锅,入盐,依次再放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快熟时再倒橘皮线。鱼肉之甘美,只有亲口品尝的人才能知晓。
可惜积蓄依旧一日少于一日,便是鱼羹也不能常常食用。
马正卿(字梦得)不远千里来黄州拜访苏轼时,苏轼家正陷入左支右绌的境地。
马正卿也是寒士,与苏轼相识二十年,不管彼此得势与否,两人始终交好。苏轼刚被贬谪黄州不久,马正卿便来看望他。
苏轼见故人寻来,百感交集。刚寒暄几句,马正卿抬头见到满房梁挂着钱串,吃惊地问:“子瞻,这是什么?”
苏轼一笑,用画叉挑下来一串钱给马正卿看:“一串钱一百五十文,我家人每日的花销便是一百五十文。我遭遇贬谪,积蓄已经不多,每月只能花四千五百文,所以我每日清晨挑下一串,作为当日吃穿用度的花费。”
马正卿见苏轼拮据成这样,自己却无力接济,只得在梁下低头长坐,不停叹息。
苏轼见马正卿满面忧虑,不以为意,反而笑道:“梦得,前些天我想了许久,终于明白我为何一直困顿。唐代韩愈以磨蝎为身宫,我则以磨蝎为命。韩愈一生颠沛,颇多谤誉,足见这个时候出生的,便没有富贵人。梦得,你比我小八岁,却与我一样是磨蝎座。我与你都属于顶顶穷困之人,但若硬是要分个高下,想来还是你更穷些。”
马正卿本想和苏轼讨论生计,听到这番话,哭笑不得。
4
见苏轼一家人日子过得实在捉襟见肘,马正卿左思右想,私下里向郡守请求,为苏轼求一块无主的荒地耕种。黄州知州徐君猷大度宽厚,又格外爱惜苏轼的才华,便将黄州城东一片荒芜的坡地交给他耕种。
此地原先驻扎过军队,遍地瓦砾石块,杂草丛生,开荒时很是艰难。苏轼带全家老小及友人来清除瓦砾碎石,刈草斩棘,最后竟足足整理出五十亩田地。
耕牛买回来的时候全家都很高兴,尤其是苏轼,饮了一杯自酿的蜜酒,满脸潮红:“从今天起,世上便多了一位田家翁。”
冬天种麦苗,夏天种稻米,也种一些蔬菜瓜果。
先前只知道吟诗作赋的苏轼真的变成一位田家翁,常常穿戴着一身蓑笠在田间地头耕种。不光苏轼,苏家所有人都用汗水灌溉着这块城东的荒地。莫说一向勤劳善家务的王闰之、不离不弃的王朝云,便是苏迨、苏过两个小儿,也每日劳作,不辞辛苦。
黄州人听闻蜚声于世的苏轼在东坡躬耕,特意来看,却只在田地里看见一位汗流浃背的田家翁。
乡民试探着问:“你是谁?”
田家翁放下锄头,擦一擦汗,回答:“我是苏轼。”
东坡边上有片废圃,苏轼新建五间小屋,因是在大雪时所建,所以取名为雪堂。苏轼无钱装点新居,只在四壁之间绘满雪景,立于堂中环顾四周,满目所见都是雪景。
雪堂前种有细柳,后有一口浚井,西边有甘甜的山泉。苏轼利用清浅水流制成一口陂塘,不仅可以灌溉东坡,也可以养鱼种莲花,又栽种了些黄桑。春日里桑叶招展,沙沙作响,既是雪堂胜景,又能摘下桑叶养蚕纺织,贴补家用。
这样的岁月,虽然有些清苦,却也自由自在。苏轼给友人写信时,谈到此时的自己,似乎有无限满足:“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芒种之后,麦子便成熟了,这是躬耕东坡以来的第一年丰收,一家人收获二十余石粮食。恰逢家中粳米吃完,王闰之善烹饪,将麦粒与红小豆掺在一起,煮成饭。家中的小儿女相互调笑,说这粗粮吃起来像是吃虱子。苏轼大笑:“不然不然,我倒觉得颇有西北村落气味。尤其是撒一把小豆一同煮饭,吃起来尤有滋味。”王闰之见丈夫不改旧日脾性,也笑道:“这是新样二红饭!”
苏轼好久没见过王闰之笑了。王闰之一向极少说俏皮话,纵然不是在这贬谪处,而是在繁华竞逐的杭州城,她也少言寡语,只管埋头料理家事。夫妻多年,苏轼极少从她那里听到什么新奇有趣之语。
在这穷山恶水,若不是王闰之辛勤劳作,自己何以撑得起这一大家子人的开支?想到此处,苏轼不免有些心酸,又不想被这一桌人看见,偷偷低下头去。
5
苏轼决定自号东坡居士,以纪念这段不平凡的经历。
白居易在忠州任刺史时,也曾躬耕,也曾在城东山坡上有一块荒地。不同的是,刺史白居易种植的是花与树:“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东坡春向暮,树木今何如。漠漠花落尽,翳翳叶生初。”春天到来时,满坡杂花生树,一定很美,苏轼感慨着。
而今在东坡躬耕,苏轼不再格外羡慕白居易的生活了。现在的自己,有简朴宅院,有小小农庄,自己的东坡虽不像白居易的东坡花草连天,却自有一番风味。
尤其一场新雨后,东坡人迹罕至,仿佛只属于他一个人。到了晚上,苏轼持杖夜游,抬头见月色清亮,侧耳听到铿然曳杖声。他在月色中缄默不语。种种幻身远去,自己不再是人人称赞的才子,也不再是受尽诟辱的犯官。如今的自己,躬耕于黄州城东一块小小天地,精神遨游大荒,与天地相知。
只是渐渐不为人所知而已,又有什么可惧?今日的苏轼,正为此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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