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台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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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台诗案 :

1


元丰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盛夏已过,湖州城却依旧酷热难耐。
河道旁的茶馆里满坐着来喝茶的人——若说全是茶客也不尽然,还有许多平日里不大出门的人。人们在茶馆里七嘴八舌地议论今日街头的流言:朝廷派来了几个使者,要治湖州知州苏轼的罪。
“传言必不可信,”一位老者甚是笃定,“苏子瞻名满天下,知密州时为赈灾不眠不休,又救下许多弃婴;知徐州时治理好了水患,谁不说他是好官?他刚到我们湖州地界不到三个月,无缘无故,怎么可能被治罪?”
同桌的青衣男子抿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道:“传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既然消息一大早便从衙门里传了出来,未必全是捕风捉影。”
两人环顾茶馆,茶客们哪里有心思喝茶,人人尽谈苏知州。

2


驸马王诜与苏轼素来交好,得知神宗要查办苏轼,便赶紧遣人通知在南京任幕官的苏辙。苏辙又遣人快马加鞭赶来湖州告诉苏轼。因此,苏轼早已提前半日知晓神宗已派人来押解自己回京,接受审讯。
事情由苏轼自徐州调任湖州后所作的《湖州谢上表》引起。作表谢上本是例行公事,一来论述自己之前的政绩,二来谢皇恩浩荡。而苏轼与当权的变法派政治理念有别,因此被变法派攻讦。后来,连苏轼在杭州观潮时写的诗稿也被人仔细揣摩、曲解,并以诽谤朝政、讽刺神宗的名义上奏。
负责监察天下官员的御史台官员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本是变法派的成员,对旧党政敌不满久矣,特将此事大书特书,接连上奏弹劾。神宗再读《湖州谢上表》,也为“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两句动怒,认为苏轼对变法评价消极、彻底否定,实属大罪。
有了神宗皇帝的批示,七月二十八日,御史台派皇甫遵带着随从一路快马加鞭急驰湖州,但路过镇江时,因琐事耽搁了半天行程,因此,反是苏辙派来报信的人先到。

3


皇甫遵穿着官服,手持笏板,神情倨傲地立于湖州府衙。
“知州苏轼在哪里?”皇甫遵问,语句中不带一丝情感。
湖州府衙中人人惊惧,不知道苏知州究竟遇上了何等麻烦,不敢作声。
“知州苏轼在哪里?我奉旨押他进京。”皇甫遵提高了声音。
府衙中人人大惊失色,料想苏知州大约难逃此劫。
后堂的苏轼有些惊恐。“此事如何是好?”他与通判祖无颇商量。
祖无颇刚刚得知此事。他与苏轼虽相识不久,却相处融洽,绝不愿苏轼出事,但京城来的台吏此刻就在堂上昂首伫立,气势汹汹,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思量再三,祖无颇缓缓道:“苏知州,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您总得出去见这些人。”
苏轼定了定神,说道:“也罢!”便取下官帽,准备换上常服出去。
祖无颇说:“知州为何要脱去官服?”
苏轼略有犹豫:“我既然已是罪人,自然不可穿官服了。”
祖无颇摇摇头说:“现在尚不知罪名,您当然应该穿官服见他们。”
说完,他宽慰了苏轼几句,两人一起走出去。
苏轼穿着官服、手持笏板出现在堂上,面色看上去还算平静,只是步履略显蹒跚。
祖无颇等一众官员站在苏轼后面,默然不语。
两名白衣台吏当即快步上前,扯住他的衣服往前拖。
苏轼觉得斯文扫地,又见皇甫遵久不言语,感觉格外屈辱难堪。万般滋味袭来,苏轼主动开口:“圣上若下旨意令苏轼死,我自然不敢辞。但唯有一事相求,请诸位让我回家知会家人,与他们诀别。”
皇甫遵见状,方缓缓开口:“倒不至于如此严重。”
祖无颇心中不忍,向皇甫遵作了个揖,说道:“既要带走湖州知州苏轼,想必太常博士您是带着公文前来?”
皇甫遵冷冷地问:“你是谁?”
“在下湖州通判祖无颇,目前代理湖州知州。”祖无颇答。
皇甫遵想了一想,自怀中掏出台牒递给祖无颇。祖无颇仔细看去,这不过是一份普通公文,只说免去苏轼官位传唤进京,并没说其他的。
祖无颇刚想再说几句,皇甫遵已拿回台牒,催促两名手下快些押解苏轼返回京城。

4


台吏们押着苏轼一路急行,穿过湖州城,准备登舟北上。
河道边挤满了围观的人,茶馆中的茶客们丢下茶盏跑向前去,一探究竟。
“竟然真的是苏知州!”饮茶的老者方才还不信,此刻看见苏轼被台吏押解,如驱狗鸡一般走过眼前,感到不可置信。
这一路走来,苏轼觉得尊严扫地、生不如死,但听见岸边送行官员及百姓哭声阵阵, 心中又略略宽慰:“我苏轼纵然因为文章而死,世人也会说我是个好官。”
一想到家人,他又不由得愁肠百结。王闰之不似发妻王弗那般有能力有胆识,她面对这般际遇,定然是六神无主束手无策;二子苏迨、三子苏过都还小,又不知是怎样一番哭闹了。念及此处,苏轼潸然泪下。
“亲朋故友一定会想方设法救我,尤其是子由。”苏轼此刻唯有想到他们,才能令自己宽心。但转念一想,自己触怒了神宗皇帝,定要遭受刀笔小吏的百般侮辱,不由心如死灰。
舟行至扬子江时,苏轼不止一次想自投江中。他并不怕死,只是有些踌躇,若自己投水自溺,亲人们怎么办?想到亲人,苏轼渐渐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他从来没有如此无助,求天不得求地不灵的那种无助。

5


苏轼八月十八日进京城,入台狱。
北宋时期,御史台与谏院合一,称为台谏;这个部门的吏员,也被称为台谏。台谏直接受命于君主,成为与相权、政事堂并驾齐驱的权力中心。
经过二十日的舟车劳顿,苏轼已精疲力竭。他缓步走入御史台时,忽然想起少年时所读过的《汉书·薛宣朱博传》,说御史台种了许多柏树,数千只乌鸦栖居柏树上,御史台也因此被称为“乌台”。
苏轼抬头四望,汴京的御史台果真种了许多柏树,上面落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鸟儿。
“休要东张西望,快走!”狱卒喝道。苏轼加快了脚步。
苏轼以为能在狱中稍稍休整几日,不料台谏当天就要提审。
“你家五代之内,有没有誓书铁券?”狱卒问苏轼。
苏轼茫然摇头,身体有些僵硬。此类询问一般只针对死囚,难道自己的罪竟至于死?当权的变法派居然痛恨自己到如此地步!
参与审讯苏轼诗案的台谏为李定、舒亶、何正臣、李宜之、张璪等人,外加先前去湖州追摄苏轼的皇甫遵,都是变法派成员。
早在提审苏轼之前,几位台谏便已经上奏朝廷,为苏轼拟定了罪名。苏轼可废之罪大致有四条:一是妄自尊大,怨恨自己不得朝廷重用;二是对朝廷的各项改革政策语多不恭,毫无人臣之礼;三是语言傲悖,对中央及地方的各位大臣多有毁谤;四是言伪而辨,行伪而坚,宣传中外,鼓动流俗。
“你可知罪?”台谏们厉色问道。
“我自然无罪。”苏轼声音疲惫却坚定。
台谏见苏轼并没有被吓到,语气愈发严苛:“你与王诜交好,曾经赠他诗文,可有此事?”
“有……”苏轼暗想,王诜贵为蜀国公主驸马,蜀国公主乃英宗嫡女,是神宗的同母妹,地位何等尊贵?难道王诜竟也被我牵连受审了?
台谏们似乎看出了苏轼的迟疑,讥讽地说:“圣上令我们查办此案,王诜与你有关联,我们自然也审问了他。你与驸马交好,是否为了交通戚里,刻意与皇上身边的人密切交往?”
……
连番逼问袭来,苏轼头晕眼花。
“你与王诜之间往来频繁,借钱、饮酒、交游、酬赠……这些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你不必再隐瞒。”
“我二人秉性相投,素来交好。有何不可?”苏轼的声音已嘶哑。
“你诗文中多有冒犯皇上之处,无尊君之义,亏大忠之节,废为臣之道。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哪里是我狡辩?”声音虽弱,苏轼仍据理力争,“分明是你们望文生义、无中生有!”
连天彻夜审讯,苏轼始终宣称自己无罪。
二十日,苏轼供状宣称除《山村》一诗之外,其余文字全部无关时事。
台谏们见苏轼没有交代出令他们满意的答案,愈发不满,弹劾之峻、询问手段之残暴,与日俱增。在他们眼中,满腹经纶的苏轼只不过是一个囚徒,行将就死。
“苏大人,苏大人……”苏轼在台狱中昏睡,恍惚间,听见有人叫自己。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并不相识的狱卒,威武却面善,端着一只水盆。
“苏大人,我是负责看管您的狱卒。我煮了热水,给大人洗脚,驱驱乏。”狱卒笑道,说完,将水盆放下。
苏轼几乎哽咽。这台狱中人人如狼似虎,竟有如此仁德知礼的狱卒,如此善待自己!苏轼不由泪目,点头频频感谢。
苏轼为自己祈祷,期盼神宗皇帝能怜惜自己一片忠心,赦免自己的死罪。

6


如何处理苏轼诗案,神宗皇帝举棋不定。他大力支持变法,苏轼却对变法大加批判,这点着实令他动怒,但从内心深处,他绝不相信苏轼有谋逆之心。
奈何众人屡屡上奏参劾苏轼。这些人中,不乏身居高位的士大夫。
副相王珪以“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唯有蛰龙知”一句上报神宗,道:“陛下是飞龙在天,苏轼反而去求地下的蛰龙,岂非有不臣之心?”
神宗不予理会,正色道:“苏子瞻一介诗人,所描摹的不过一株桧木而已,与朕何干?”
恰好苏轼好友章惇在一旁,他立刻上前为苏轼解围:“王公难道不记得诸葛孔明也称卧龙么?龙一字并非只有人君才能用,人臣在诗中写龙这个字,王公觉得有何不可?”
王珪一时语塞。
退朝后,章惇快步走向王珪,诘问道:“王公是想灭了苏子瞻一族么?”
王珪摇头搪塞:“这是什么话?我只不过是将舒亶上报的内容秉明圣上!”
章惇嗤笑道:“原来王公如此信任舒亶,便是舒亶的唾沫也是可食的么?”
王珪且窘且怒,拂袖而去。
然而参奏的台谏们太多,神宗皇帝也被他们左右。为平息众人怒气,神宗皇帝下令将苏轼自湖州带回,逮捕入狱。
神宗皇帝并不知道,台谏们意欲将苏轼诗案办成铁案,置苏轼于死地。
诸多台谏中,属李定最为卑鄙阴险。他料定苏轼有同党,便想出一条歹毒计谋,在崇政殿门外对同列官员大声感慨:“苏轼真是奇才!”——若有人随声附和,则必然与苏轼有牵连。
台谏大兴文字狱,官员们早已人人自危,因此无人发声,置若罔闻。
见无人回答,李定又叹道:“审讯苏轼时,提到三十年前的讥讽文字诗词,随问随答,一字不差,苏轼真是个奇才!”
周围依旧鸦雀无声。
回到御史台,李定将今日之事告知张璪:“本想借此寻到苏轼同党,没想到那群官员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张璪烦闷不已:“没有一个人说话?江宁王公(指王安石)的弟弟王和甫却在不停地说!他几次向神宗谏言,请求尽快放了苏轼。”
李定生气地说:“上次相见,他开口便问我苏轼是否平安。他难道不知道苏轼与王公政见不合?我让他不要再插手此事,却不肯听!”言罢,心中烦闷,仰头饮下一杯茶,又道:“莫说王和甫,便是王公自己,竟也向皇上求情,求皇上赦免苏轼之罪。苏轼多次公然诋毁新政,诋毁王公制定的青苗法等,罪大恶极,实难宽恕,王公竟然还替他求情!”
张璪也是满脸愤懑:“原本想审出苏轼与王诜的勾当,治他个交通戚里罪。现有证据只能证实二人确实交好,若想坐实交通戚里,谈何容易?”
李定神色黯然:“是啊!朝廷里还有许多保苏轼的人,苏辙不足惧,但那张方平是皇上素来敬重的老臣,吴充是中书门下平章事。另有章惇等人,也替苏轼向皇上求情。此事着实难办!”

7


冬季的汴京城异常寒冷,滴水成冰。
所幸看押苏轼的仍是那个和善狱卒,他每日打来热水供苏轼洗脚,既取暖,也祛乏。
这些天来,案情反反复复,苏轼已万般疲倦。
我入狱已经一百多天了,苏轼想,此生会有出去的那一天么?
入狱前,苏轼曾与随行的长子苏迈约定,让苏迈用食盒送饭来传递外面的消息:饭盒中只盛着肉与菜,意为一切平安;若外面有消息透露死罪难免,便在食盒中放上鱼鲊。
幸甚至哉,自苏轼进入台狱起,苏迈送来的食盒中便只有肉与菜。
这三个多月来,诗案涉及的人越来越多。亲朋故友被台谏们一一审讯,苏轼知道许多人因自己受到了牵连。他痛恨自己,恨自己自负才华盖世,在诗文中发下这许多牢骚讥讽,终于酿成大祸,殃及这么多人。
苏轼忽然想起亡妻王弗生前的话。她不止一次劝苏轼谨言慎行,怕有朝一日会连累家人。
他苦涩地笑了,暗暗道:“弗儿啊弗儿,你万万想不到,我现在不仅连累了家人,还连累了朋友及其家人。”
寒风吹着枯枝,天色暗淡得不似白日。
狱卒提着食盒过来,见到苏轼,笑吟吟地说:“苏大人,今天送食盒的人倒不是您家大公子。”食盒中赫然盛放着鱼鲊。
“是了!狱卒说今日送食盒的人不是迈儿。大约是迈儿知我必死,已肝肠寸断,无法见我,托别人前来送饭,让我知晓此事。”苏轼喃喃自语。
一瞬间,所有前尘往事掠过他的眼前,他想:自己一生为聪明所累,最终招此杀身之祸。
晚上狱卒端热水过来时,见苏轼满面泪痕,慌忙前来搀扶。
苏轼拉住狱卒的手,说道:“有劳您,待我死之后,替我给我弟弟子由送封信,算作我的遗言。”怕狱卒不肯帮忙,又慌忙解释:“莫怕,只是两首诗,求您帮忙!”
狱卒为之动容:“苏大人,您名满天下,我虽为小小狱吏,却爱慕您的才学,仰慕您很久了。您的嘱托,我一定完成。”说罢,取来纸笔,交给苏轼。
苏轼定定神,草草拟了两首诗,边写边落泪,最后竟泣不成声。
狱卒在一旁也不免心酸,一道落泪。
苏轼写完后交给狱卒,千恩万谢。
狱卒出门后仔细读诗,诗为长题——《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8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神宗皇帝口诵这两句诗,心有怜悯。
苏轼诗案悬而未决已逾三月,不仅朝堂上众臣子各执一词,争吵不休,就连后宫也介入这场纷争。太皇太后曹氏为苏轼求情,向神宗亲述当年仁宗对苏轼兄弟是如何看重:“当年,仁宗皇帝见苏轼兄弟二人少年英才,甚为高兴,亲口对哀家说:‘我替子孙们寻觅到了两个太平宰相。’苏轼如此有才干,怎可轻易处置?”
神宗素来敬重祖母,但又觉得若轻易饶恕了苏轼,难堵变法派悠悠之口,便沉默不语。
曹太后又道:“想我大宋,自开国起便不杀文臣,不兴文字狱。如今苏轼因几首诗而入了台狱,还望皇帝万万不要定他死罪。”
神宗见祖母大病未愈,仍苦苦为苏轼求情,心中不忍,便应了下来:“祖母宽心养病,万万不要因殿前事而劳神,孙儿一定大赦天下为祖母祈福。”
“哀家患病已久,为何要因哀家的病而宽赦那些凶狠险恶之人?”曹太后拉住神宗的手,叮嘱道:“哀家只要你宽赦苏轼一个人。”
神宗本无杀苏轼之意,加之祖母再三求情,早已决意从轻发落。今日又读到这两首绝命诗,更添怜悯。


苏轼头也不回地离开乌台。


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二十九日,苏轼出狱。神宗敕责授检校尚书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走出御史台时,唯有那名狱卒送行。苏轼多次道谢,仍觉得报答不了狱卒的那份善意。
太阳照在雪上,反射出白茫茫的光,掩盖了尘世间所有的黑暗与悲伤。古柏的叶子未落,却也被雪遮住了一身绿装。寒鸦不知去了哪里,大约是飞去更温暖的地方了。
“现在的乌台便不似乌台了。”苏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