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苏轼与妻妾
十年生死两茫茫——苏轼与妻妾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惠州王朝云塑像
王弗
苏轼的结发之妻是王弗。王弗(1039-1065),眉州青神(今四川青神)人,乡贡进士王方之女。她秀外慧中,聪明文静,知书识礼。苏轼与王弗的这段婚姻,颇有浪漫的传奇色彩。
四川岷江之滨有个青神县。《蜀中名胜记》云:“县之名胜在乎三岩。三岩者,上岩、中岩、下岩也。今惟称中岩焉。”中岩下寺丹岩赤壁下,有绿水一湾,碧波荡漾,澄潭一泓,平静如半轮明月,相传为慈姥龙之宅。每当有人在池边击掌,岩穴中的群鱼,便会循声游来,如仙子般在水中游弋摇曳,翩翩游跃,皆若凌空浮翔,悦人眼目,堪称奇观。仁宗皇祐三年(1051),苏轼在青神古中岩书院求学,书院的先生是乡贡进士王方。读书之余,苏轼常临流观景,高兴时不禁大叫:“好水岂能无鱼?”于是击掌数声,立时,岩穴中群鱼翩翩游跃,姿态喜人。当时中岩的住持和尚与王方利用游春之机,商议为这汪碧池取名,便召集当时地方乡贤名士在池边聚会,为碧池题名。有人题名“藏鱼池”,有人题名“引鱼池”,也有人题名“跳鱼池”。可惜诸多乡贤名士的题名不是过雅,就是落俗。最后苏轼缓缓亮出他的题名:“唤鱼池”,这名字既新且雅,有声有色,博得众人喝彩。恰好这时,王方的女儿王弗在闺房中也题名“唤鱼池”,让丫环送到池边,众人开卷无不惊喜。苏轼与王弗心心相印,不谋而合。王方情不自禁地说:“此乃天缘之合,韵成双璧。”于是遣人说媒,将王弗许配苏轼。苏洵同意了这门亲事,很快为儿子举办了婚礼。这一年,苏轼十九岁,王弗十六岁。
婚后,夫妻琴瑟相和,恩爱有加。王弗进了苏家,伺候公婆无微不至,对苏轼关怀备至,让苏轼很感动。更让他吃惊的是,王弗还读过书。每当苏轼读书时,她便陪伴在侧,终日不去;苏轼偶有遗忘,她便从旁提醒;苏轼问她其他书,她都约略知道。苏轼方知自己娶到的不仅是个贤能的美女,还是个才女,这让苏轼对她刮目相看。
除了生活外,王弗也非常关心苏轼的人际交往。苏轼是个不拘小节、大度汪洋的人,总以为天下人人都是善的,没有坏人。苏轼参加制科考试获第三等后,被任命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王弗是他政治上最好的帮手,她时常提醒苏轼说:“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意思是:现在你远离了父母在外做官,一定要按父亲的教导做事,不可以不慎重!有一次,有人前来找苏轼谈天,王弗在屏风后听他们言谈,等那人走后,王弗出来问苏轼:“你如何评价此人?”苏轼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不妥。王弗说:“是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意思是:这个人,跟你说话时左闪右躲,自己没有观点,只是看你的意思所向,然后拍你的马屁,你何必跟这样的人说那么多呢!还有一次,有个人前来结交苏轼,首次见面表现得很夸张,大有称兄道弟、相见恨晚的架势。王弗见后劝苏轼道:“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言下之意是,跟这个人交往,交情恐怕不会太长久,这个人结交你的时候突如其来,好像从天而降一样,如果有一天你落难了,他远离你一定会比谁都跑得快,他不会成为一个人的真正朋友。后来这个人的行为果然如王弗预料的那样。
王弗跟苏轼情深意笃,恩爱有加。他们共同生活了近十一年,生有一个儿子,名叫苏迈。可惜天命无常,红颜薄命。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五月,正值芳华年龄的王弗不幸病逝,年仅27岁。王弗死后,苏轼伤心欲绝,曾一度心灰意冷。苏轼天性是个粗枝大叶、处处对人不设防的人,而精明的王弗正好弥补了他这方面的不足,两人性格互补,除了恩爱外,在人生的道路上更能共同抵抗风风雨雨,而今心爱的人儿英年早逝,这种痛楚哪里能用语言表达呢?苏轼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坎坷,许多坎坷都是因为他的行为不拘小节、得罪政敌引起的。试想,如果精明的王弗没有早逝,能常在背后指点和提醒苏轼,那么苏轼后半生的道路或许没有那么曲折,没有那么艰辛。
对于王弗的死,同样悲伤的还有苏轼的父亲苏洵。王弗平时侍翁姑恭谨,所以苏洵对这个儿媳妇一直赞不绝口。王弗死后,苏洵为她素食三日,并对儿子说:“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意思是:你的妻子与你是患难之交,在你没有功名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你,还没来得及享福就早逝了,你千万不能忘记她。你母亲生前非常喜欢这个儿媳妇,以后你回到眉州时,一定要将她安葬在你母亲的墓旁。王弗去世时,苏轼正在京城做官,京城离眉州何止千里之遥,苏轼便将王弗暂时安葬在京之西。第二年四月,苏轼的父亲苏洵辞世。苏轼停官服孝(宋朝做官的人,父母死后均须服孝三年,不过一年以九个月计算,三年为二十七个月),带着父亲和妻子的遗体回到眉州。他将父亲安葬在眉州东北的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并按照父亲生前的嘱咐,将王弗埋在父母亲墓地之西北八步的地方,亲手种植了三万株松树以寄托自己深深的哀思。苏轼为王弗立碑,写下了情深意切的《亡妻王氏墓志铭》: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这篇墓志铭精心选择了几则日常生活中的言谈琐事,突出了王弗的贤敏睿智,及其对于生性直率的丈夫的忠告、帮助。她提出在人际关系中对两类人尤应保持警觉:一类是见风使舵者,一类是对结交过于轻率者,这表现出这位深闺妇女观察生活的精细和识见的卓然过人。
王弗死后,苏轼一直思念着她。熙宁二年(1069),苏轼服孝期满后,重返京城继续做官。可是没了王弗,内心总觉得空荡荡的。熙宁八年(1075),王弗去世整整十年了,苏轼这时候对王弗的思念也达到了极点。正月二十日晚上,苏轼在梦中见到了日夜思念的王弗,醒来后潸然泪下,压抑了十年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他一蹴而就,写下了令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柔肠寸断的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词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这是一首情真意切、字字凄恻的感人绝唱。十年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但苏轼对亡妻的思念从没改变,梦魂相牵,年年断肠,痛彻心扉。他爱得那么豁达,那么深切,那么纯粹。苏轼以这首词表达自己对亡妻的无尽哀思,字字带泪,声声含悲,真挚朴素,沉痛感人。
王闰之
苏轼的继室是王闰之。就是在《后赤壁赋》中说“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不时之需”的那个善于持家的妇人,是那个苏轼曾泣血承诺“唯有同穴,尚蹈此言”的贤德女子。
治平三年(1066),苏轼回故乡安葬父亲及妻子,期间议定了续娶王闰之的事。熙宁元年(1068)七月,苏轼守丧期满,岁末,与王闰之完婚,随后一同前往京师。
王闰之(1048-1093),北宋眉州青神(今四川青神)人。她是王介(君锡)的幼女,王弗的堂妹。王闰之出嫁之前,家中称她“二十七娘”。她性格温顺,朴实贤慧。
苏轼后来在哀悼第二位岳父的《祭王君锡丈人文》中说:“轼始婚媾,公之犹子。允有令德,夭阏莫遂。惟公幼女,嗣执罍篚。恩厚义重,报宜有以。”
“犹子”便是侄辈,这说明王君锡是王弗的叔叔,闰之即是王弗的堂妹。“罍”是烧茶的泥罐,“篚”为采桑用的竹筐,这两个字恰如其分地表明了王闰之当时的身份:一个擅长炊茶采桑的、地地道道的村姑。这话的意思是:苏某初娶的是您的侄女,可惜年纪轻轻便离开人世。而您的幼女闰之,又成了苏某的夫人。恩义厚重,应该有所报答。
王闰之之所以能以十一岁的年龄差距给姐夫做填房,一是被苏轼对堂姐的一片深情所感动,二是出于对苏轼人品和才学的仰慕。她觉得这样的男人可以托付一生。
苏轼为什么娶王闰之?从苏轼写的《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可以看出点端倪:
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
“通义君”为朝廷后来对王弗的追封,“没不待年”,说明在王弗去世尚不到一年,苏轼和王闰之的婚事便已确定。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唯有王闰之作为继室,王弗所留下的幼儿苏迈才会得到精心呵护。果然,闰之对姐姐的儿子和自己后来所生的苏迨、苏过,“三子如一”,皆同己出,苏轼重新有了和谐、美满的家庭。
根据排行,王氏在娘家称“二十七娘”。“闰之”这个名字,是苏轼给她取的,她出生在庆历八年闰正月,“闰”的意思是“加”、“增多”,对于苏轼来说,中年丧妻,给孩子找个继母,也与“闰”字意思吻合。苏轼不仅给“二十七娘”取了名,还给她取了字:季璋。由此可见,王氏在娘家排行老三。
看苏氏的族谱,人们发现,苏家的女人与当时社会大多数女性一样,都没有正式名字。苏轼祖母称史氏,母亲称程夫人,而苏辙的妻子一辈子安于“史氏”之称,唯有苏轼的两个夫人和侍妾朝云,都和男人一样,拥有自己的名、字,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
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二十八日,苏轼抵达杭州,出任通判。第三天,也就是十二月一日,他便去西湖寻访恩师欧阳修所介绍的朋友——孤山诗僧惠思和惠勤。在《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这篇名作里,他非常洒脱地写道: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
在宋代,腊日是个公休日,皇上在这天赐给官员医药,平民百姓也互通有无,“闾巷家家互相馈送”。在初到杭州,需与同事、邻里多打交道的日子里,苏轼放弃了人情往来,独自跑到孤山去寻僧会诗,还得意地说“腊日不归对妻孥”,正说明家中和“闾巷”之事妻子全能应对,这样他才得以远离尘世喧嚣,到清静的孤山观水赏鱼,与鸟雀相呼。当时王闰之在开封所生的儿子苏迨尚不能走路,苏轼大伯父苏澹的长孙又病故于京城,侄子的遗孀及两个侄孙只好由他们抚养着,老奶妈年纪又大,十几口人的家务,全然交给王闰之,苏轼的“洒脱”,实在是一种幸福。这是苏轼在诗文中第一次以贤妻身份称颂王闰之。
苏轼后来在重阳节写的一首诗里,称呼王闰之为“老孟光”:
可怜吹帽狂司马,空对亲舂老孟光。
——《明日重九,亦以病不赴述古会,再用前韵》
“司马”是通判的代称,“孟光”则是汉人梁鸿的妻子。《后汉书》说梁鸿在江南给人做雇工舂米以维持生计。每当打工回来,妻子孟光都准备好了食物迎接他。夫妻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老孟光”这个比喻,足以看出王闰之勤劳能干,与丈夫相濡以沫,感情十分深厚。
苏轼后来在给好友王巩的一首诗中,给爱妻王闰之以更高的评价:
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
——《次韵和王巩六首》之五
“元亮”是隐逸诗人陶渊明的字,陶渊明在归耕田亩时,曾作《责子诗》,告诫儿子们不要懒惰。苏轼这两句诗,前面是点缀之词,妻子非常贤惠,才是他所标榜的。
“敬通”是东汉大鸿胪冯衍的字。冯衍学问、人品都好,更讲究气节,遗憾的是他娶了个特别悍妒的妻子,他终生牢骚不断,甚至给小舅子写信,要求将老婆休掉。正因为此,《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才自嘲说,我与冯衍冯敬通相比,有三点十分相同:一是为人慷慨,有高风亮节;二是刚直敢言,不为世俗所容;三就是屋里头有个厉害的老婆,家道坎坷。苏轼也喜欢无事自嘲,夫人若有一丝专横,他早就像刘义庆那样叫苦了。“妻却差贤胜敬通”一语,说明实在无可挑剔,自己这辈子比冯衍幸福多了。
有趣的是,苏轼在诗后还写下这样的自注:
仆文章虽不逮冯衍,而慷慨大节乃不愧乃翁。(冯)衍逢世祖英睿好士,而独不遇,流离摈逐,与仆相似。而衍妻悍妒甚。仆少此一事,故有“胜敬通”之句。
苏轼生性狂放豪纵,只有像王闰之这样贤淑的女人,才能给予他更多的自由,才容得苏轼将自幼生在歌台舞榭的时尚女子王朝云收在身边,并终生与之和睦相处。也许王弗深知堂妹性情豁达、任劳任怨,才在临危之际特意安排她来照料自己不善理家的丈夫和幼小无依的儿子?
元丰二年(1079),苏轼遭遇“乌台诗案”,王闰之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没有跟随苏轼赴汴京狱。几个月后,苏轼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不久王闰之由苏辙护送到黄州。这位少夫人和她堂姐一样聪慧,她甘愿和丈夫过清净的农家生活。《苏长公外纪》说苏轼在东坡养了一头牛,不料得了牛水痘,眼看将死,王闰之献计说:“赶快熬一锅青蒿汤,准能救活。”苏轼如法炮制,牛果然痊愈。可见王闰之充满了生活智慧。
王闰之性格柔顺贤惠,但决不盲从,爱而不溺,怨而不肆。她跟随苏轼十六年,历经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官任,共同遭受谪居黄州的艰辛,后又从朝廷到州郡,再由州郡回朝廷,几起几落,颠沛流离。她在苏轼的生活中,绝不是可有可无之人。
苏轼刚到密州当太守时,正值天下大旱,蝗灾四起,百姓饥馑,民不聊生。苏轼到任伊始,便投身灭蝗,接着扶困济危,沿着城墙拣拾弃婴,与百姓一道挖野菜,度饥荒,几乎到了身心交瘁的地步,偶尔在家里发点脾气,对孩子说话声音大些。苏轼有首《小儿》诗,记载着家中发生的一件小事:
小儿不识愁,起坐牵我衣。
我欲嗔小儿,老妻劝儿痴。
儿痴君更甚,不乐愁何为?
还坐愧此言,洗盏当我前。
大胜刘伶妇,区区为酒钱。
这个小儿应是王闰之在杭州生的苏过,当时仅四岁,见到父亲从外面回来了,大概是想要点好东西吃。苏轼又累又饿,也许是刚刚挖完杞菊、拣罢弃婴,身心交瘁,于是就发了脾气。所谓“儿痴君更甚,不乐愁何为”,是记述王闰之的话,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小孩子不懂事就罢了,你怎么比他还任性?回到家里就生气,干嘛不找点乐子呢?既有责怪,又有怜爱,还有对丈夫、儿子的双重关怀。接着她就给丈夫洗净茶盏,砌上新茶,或许是端上苏轼喜欢的密州“薄薄酒”,用融融暖意让丈夫回到家庭的温馨之中。此时苏轼除了自责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大胜刘伶妇,区区为酒钱”,说的是另一个故事。晋代名士刘伶是个酒鬼,家里只要有点钱,就被他拿出去买酒喝了。为帮他改掉酗酒的毛病,刘夫人常把酒给藏起来,甚至“捐酒毁器”,把酒泼掉,酒器砸了,弄得刘伶在家里只好整天说谎骗酒喝。苏轼认为王闰之的德行,大胜刘伶夫人,爱而不溺,怨而不肆。这首诗把生活琐事写得诙谐真实,质朴生动,王闰之的贤惠体贴跃然纸上。像这样惟妙惟肖的诗,这样真真切切的生活感受,不是对王闰之最好的赞颂么?
在王闰之生日之际,苏轼放生鱼为她祈福,并作《蝶恋花》以记此事:
泛泛东风初破五。江柳微黄,万万千千缕。佳气郁葱来绣户,当年江上生奇女。一盏寿觞谁与举。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
词中“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是赞美王闰之对三个儿子一视同仁,疼爱不分彼此。王闰之和王弗的家乡都是眉州青神,那里江山秀美,岷江穿境而过。在漫天曼陀花雨中,山岭青翠,碧水孱ó,佳气葱郁,生于江畔人家的王闰之,在苏轼眼里,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
王闰之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家庭妇女。苏轼“乌台诗案”被捕入狱,王闰之在惊恐之下,担心那帮小人还会从诗文中找出苏轼的罪状,于是把苏轼的大量诗稿、信件焚毁。这件事也成了千百年来喜欢苏轼的人们心中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王闰之也并非没有艺术细胞。苏轼一家在汝阴的时候,一天晚上,堂前梅花盛开,月色鲜霁,王闰之叫苏轼请朋友到花下饮酒,她说:“春月胜如秋月,秋月令人凄惨,春月令人和悦。”王闰之不经意间说出的富有诗意的语言,激发了苏轼的创作灵感,他当即写下一首《减字木兰花》:
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不是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王闰之陪伴苏轼经历了宦海的大起大落,他们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先后历经“乌台诗案”和“黄州贬谪”。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她和苏轼一起采摘野菜,赤脚耕田,变着法子给苏轼解闷,真可谓患难与共,鹣鲽情深。元祐八年(1093)八月一日,王闰之去世,苏轼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并亲自写了祭文《祭亡妻同安郡君文》,承诺“唯有同穴,尚蹈此言”。
王闰之的灵柩一直停放在京西的寺院里。十年后,苏轼去世,苏辙将其与王闰之合葬,实现了苏轼“唯有同穴”的愿望。
王朝云
苏轼还有一位侍妾,姓王,名朝云,字子霞,浙江钱塘人。
王朝云因家境贫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她天生丽质,聪颖灵慧,能歌善舞,虽混迹烟尘之中,却独具一种清新洁雅的气质。熙宁四年(1071),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被贬为杭州通判,一日,他与几位文友同游西湖,宴饮时招来王朝云所在的歌舞班助兴。悠扬的丝竹声中,数名舞女浓妆艳抹,长袖徐舒,轻歌曼舞,而舞在中央的王朝云又以其艳丽的姿色和高超的舞技,特别引人注目。舞罢,众舞女入座侍酒,王朝云恰转到苏轼身边,这时的王朝云已换了另一种装束:洗净浓装,黛眉轻扫,朱唇微点,一身素净衣裙,清丽淡雅,楚楚动人,别有一番韵致,仿佛一股空谷幽兰的清香,沁入苏轼因世事变迁而黯淡的心。朋友看出门道来,叫苏轼赋诗。
此时,刚才还是丽阳普照,波光潋滟的西湖,突然风云变幻,阴云蔽日,山水迷蒙,换了另一种景色。苏轼触景生情,灵感顿至,挥毫写下了传颂千古的《饮湖上初睛后雨》一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诗歌明写西湖的旖旎风光,而实际上暗藏了苏轼初遇王朝云时为之心动的感受。
朋友们哄然叫妙,已解其意。熙宁七年(1074),有人暗中将朝云买下,送至苏府,王朝云始入苏轼家。“苏轼爱幸之,纳为常侍”(《燕石斋补》),那年王朝云才十二岁,而苏轼已经四十岁了。
在苏轼的妻妾中,王朝云最为温婉贤淑,善解苏轼的心意。元祐在朝时,有一次,苏轼退朝回家,饭后在庭院中扪腹散步,突然指着自己的腹部问身边的侍儿道:“你们说说我腹中有些什么?”一侍女答道:“老爷腹中都是满腹的锦绣文章。”苏轼不以为然。另一侍女说:“老爷满腹都是治国安邦的识见。”苏轼还是摇摇头,到了王朝云,她微笑道:“大学士一肚皮的不入时宜。”苏轼闻言,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苏轼在杭州四年,之后又官迁密州、徐州、湖州,颠沛不已,甚至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这期间,王朝云始终紧紧相随,无怨无悔。元丰三年(1080),苏轼纳王朝云为妾。他们在黄州,生活十分清苦。苏轼诗中记述:“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王朝云甘愿与苏轼共度艰难,布衣荆钗,悉心为苏轼调理生活起居。她用黄州廉价的肥猪肉,微火慢煨,烘出味醇汁浓、香糯滑软、肥而不腻的肉块,作为苏轼常食的佐餐妙品,这就是后来闻名遐迩的“东坡肉”。
元丰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二十一岁的王朝云为苏轼生了一个儿子,苏轼为他取名遁,小名幹儿。那时苏轼正遵父遗命为《易经》作《传》,“遁”取自《易经》中的第三十七卦“遁”,是远离政治旋涡、消遁、归隐的意思。苏轼想起昔日名躁京华,而今却“自渐不为人识”,感慨良多,写下了《洗儿戏作》一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元祐六年(1091)八月,苏轼出任颍州太守,秦观来访,苏轼令王朝云向秦观乞词。秦观作《南歌子》赠朝云,词曰:“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暂为清歌驻,还因暮雨忙。瞥然飞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苏轼亦作《南歌子》作答:“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抒发了对朝云的爱恋之情。
宋哲宗亲政后,任用章惇为宰相,一批不同政见的大臣遭贬,苏轼也在其中,他被贬往南蛮之地的惠州(今广东惠阳),这时他已经年近花甲了。眼看形势急转直下,难得再有起复之望,身边众多的侍儿姬妾都陆续离开了苏轼,只有王朝云始终如一,追随苏轼长途跋涉,翻山越岭来到惠州。对此,苏轼深有感慨,于绍圣元年(1094)十一月,作了一首《朝云诗》以佳之: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诗序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因读乐天集,戏作此诗。”当初白居易年老体衰时,深受其宠的美妾樊素却溜走了,白居易因而有诗句“春随樊子一时归”。王朝云与樊素同为舞妓出身,然而性情迥然相异,朝云的坚贞相随、患难与共,怎不令垂暮之年的苏轼感激涕零!
绍圣二年(1095)五月初四,苏轼赋《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菜。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词写朝云容颜美、情态美、心灵美,赞颂朝云品性高洁。用语平易自然,风格柔婉缠绵,芳洁高雅。
《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此词祝王朝云健康长寿,并抒发了欲与佳人地久天长、永偕情好的意愿。绍圣三年(1096)春天,王朝云生日,苏轼写了《王氏生日致语口号》,为王朝云作寿。
罗浮山下已三春,松笋穿阶昼掩门。
太白犹逃水仙洞,紫箫来问玉华君。
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
万户春风为子寿,坐看沧海起扬尘。
苏轼曾经写过一首《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在惠州时,有一天,与朝云闲坐,其时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苏轼正在借酒浇愁,心中已是无限凄凉,命朝云唱《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词。朝云看着窗外落叶萧萧而下,润了润喉咙,婉转地唱了起来。当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朝云再也唱不下去了,竟然放声哀哭,泪满衣襟。苏轼说:“我正在悲秋,而你却又伤春了。”苏轼知道朝云心里有着无限的悲痛和难以排解的哀伤,于是叹息道:“以后我们不唱那支歌了!”苏轼与朝云面面相觑,默默感伤了好一会儿。
王朝云在惠州时感染瘴疫,身体十分虚弱,终日与药为伍,总难恢复,于是就皈依佛门,拜当地名僧为师,天天诵经求佛,但也不见效。绍圣二年(1095)秋天,苏轼作《三部乐》以表达关爱之情。词曰:
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娇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懒,未语先咽。数日不来,落尽一庭红叶。今朝置酒强起,问为谁减动,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却病,维摩无疾。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年少花发。
朝云本是花肠雪肌之人,最终耐不住岭南闷热恶劣的气候,居惠州不到两年,便于绍圣三年(1096)七月五日,带着不舍与无奈溘然长逝,年仅三十四岁。临终前,她执着苏轼的手,意味深长地说:“世上一切都为命定,人生就像梦幻泡影,又像露水和闪电,一瞬即逝,不必太在意。”这番话并不只是她皈依佛门后悟出的禅道,其中更寓藏着她对苏轼无尽的关切和牵挂,生前如此,临终亦如此。
朝云病卒,苏轼写下了《悼朝云》诗,寄托对朝云的深情哀思。诗云: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八月三日,葬朝云于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苏轼亲撰《朝云墓志铭》: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遁,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之归。
由于朝云临终前是念着佛经《金刚经》的“六如”偈而逝,故朝云下葬后,栖禅寺僧人在墓前筑“六如亭”。
六如亭的亭柱上镌刻了苏轼的一副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楹联不仅透射出苏轼对一生坎坷际遇的感叹,更饱含着他对红颜知己王朝云的无限深情。遗憾的是,这副楹联已经损毁在漫长的岁月里。岁月变迁,当年孤山的栖禅寺已不复存,朝云墓、六如亭也几经修缮。清朝著名隶书书法家伊秉绶任惠州知府时重修王朝云墓和六如亭,并为王朝云题写了墓碑。亭柱的石刻楹联是陈维所书:“从南海来时,经卷药炉,百尺江楼飞柳絮;自东坡去后,夜灯仙塔,一亭湖月冷梅花。”楹联形象、真切地概括了苏轼与朝云当年贬谪生活的点点滴滴,也反映出千百年来朝云墓带给后人的阴冷、凄清的感觉。
现在,位于惠州西湖东坡纪念馆下的王朝云墓,已按宋墓式样重新修建,六如亭也修葺一新。
惠州西湖本名枕丰湖,山青水绿,烟波岚影,酷似杭州西湖。苏轼来惠州后,常与王朝云漫步湖堤、泛舟波上,一同回忆在杭州时的美好时光,因此也就用杭州西湖的各处风景地名为这里的山水取名,这本是两人的得意之作,不料他乡的孤山竟然成了王朝云孤寂长眠的地方。
当年九月九日,苏轼应当地友人之邀,参加重阳登高之会,写下了《丙子重九二首》,其一中有诗句云:
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
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
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
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
岭南的瘴疫“狂风”卷走了他心爱的“朝霞”(朝云字子霞),这让他不忍心再到惠州西湖一带观光留连。他说自己如同“霜月”(霜谐“孀”,诗中暗寓男鳏)孤独地挂在天涯一角。此诗表达了他失去朝云的无限悲伤之情。
双鸿远游,失伴成单。对朝云的怀念日日结聚在苏轼悲寂的心头,夜里就化为幽梦,他夜夜梦见朝云来侍,而且为年幼的遁儿授乳,梦中总看到她衣衫尽湿,询其原故,答道:“夜夜渡湖回家所致。”苏轼醒后大为不忍,于是兴筑湖堤横跨湖上,以便朝云前来入梦,此堤也被后人称为“苏公堤”。堤成之日,当夜就梦见朝云来谢,音容笑貌一如生前。这时的苏轼已是身心极惫,生活中只剩下对往昔的回忆和怀念了,其中尤以对朝云的怀念为最多,他有一首《西江月》,词云: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惠州西湖山青水绿,烟波岚影,苏轼与朝云曾经常常漫步湖堤,泛舟湖上,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为了怀念王朝云,苏轼在惠州西湖上刻意经营,建塔、筑堤、植梅,试图用这些熟悉的景物唤回那已远逝的时日。然而,佳人已杳,真是“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朝云已去,她的影子却刻在了苏轼的心中,也留在了惠州西湖的山水花木之中,遥想才子佳人的悲欢情愁,怎不令人为之唏嘘。
苏轼被贬琼州,途经广西梧州,面对茫茫烟水,百感交集。《江城子》一词很能表现此时苏轼对朝云的怀念之情(此词作者尚有争议,一说词为叶梦得所作),词曰:
银涛无际卷蓬瀛。落霞明,暮云平。曾见青鸾,紫凤下层城。二十五弦弹不尽,空感慨,惜余情。苍梧烟水断归程。卷霓旌,为谁迎?空有千行,流泪寄幽贞。舞罢鱼龙云海晚,千古恨,入江声。
当初和朝云“曾见青鸾,紫凤下层城”,如今却只剩下苏轼孑然一身。人世间的一切名利追逐,一切悲欢扰攘,热闹之后,喧腾之后,都灰飞烟灭,留下来的,只有那充斥于天地间的无边无际的寂寞,“千古恨,入江声”。
【相关资料】
1.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识见。”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宋]费衮《梁溪漫志》)
2.江右都昌县有坡翁诗石刻云:“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水隔南山人不见,东风吹老碧桃花。”款署眉山苏轼书。……嘉庆间,杭人王文诰撰《苏集编注》总案,论此云:其友衡山王泉之作令江西,尝以事至都昌,见《都昌县志》载坡公南迁时,遣妾碧桃于县,因为此诗。([宋]叶廷琯《鸥陂渔话》)
3.鄂守朱寿昌(康叔)惠简,并致酒、果。(苏轼)答寿昌二简致谢意,并云及菱翠、朝云。《文集》第五十九与寿昌第一简:“武昌传到手教,继辱专使坠简,感服并深。”以下云:“双壶珍贶,一洗旅愁,甚幸!甚幸!”又云:“子由尚未到真。”计时当为三、四月。第五十简:“子由到此,须留他住五七日。”知作于第一简略后。简云:“所问菱翠,至今虚位,云乃权发遣耳,何足挂齿牙。”菱翠当为苏轼另一妾之名。(孔凡礼《苏轼年谱》)
今日更新
-
楼台明灭山有无——苏轼与僧友
[2024-11-03]
-
与君今世为兄弟——苏轼与苏辙
[2024-11-03]
-
奇茶妙墨俱香——苏轼与司马光
[2024-11-03]
-
吹落黄花遍地金——苏轼与王安石
[2024-11-03]
-
休言万事转头空——苏轼与欧阳修
[2024-11-03]
今日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