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清风值万钱——苏轼与米芾
一枕清风值万钱——苏轼与米芾 :
一枕清风直万钱,无人肯买北窗眠。
开心暖胃门冬饮,知是东坡手自煎。
——苏轼《睡起,闻米元章冒热到东园送麦门冬饮子》
襄阳米芾塑像
米芾(1051-1107),北宋著名书画家。初名黻,后改芾,字元章,时人号襄阳漫士、海岳外史,自号鹿门居士。祖籍太原(今山西太原),后迁居湖北襄阳(人称“米襄阳”),长期居润州(今江苏镇江)。曾任校书郎、书画博士、礼部员外郎(人称“米南宫”)。书画自成一家,工书法,其书体既潇散奔放,又严于法度,擅篆、隶、楷、行、草等书体,行草造诣尤深,长于临摹古人书法,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苏轼称其书法“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当与钟、王并行”;擅绘画,创立了米点山水,所作枯木竹石、山水画,独具一格。传世的书法墨迹有《向太后挽辞》、《蜀素帖》、《苕溪诗帖》、《拜中岳命帖》、《虹县诗卷》、《草书九帖》、《多景楼诗帖》等。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并称宋代四大书法家。其书画理论见于所著《书史》、《画史》、《宝章待访录》等书中。米芾才华横溢,但个性怪异,狂放不羁,时人以“米癫”称之。
苏轼年长米芾十五岁,两人情趣相投,相交长达二十年。
苏轼与米芾的交往始于苏轼被贬黄州期间。元丰四年(1081)九月,米芾卸任长沙掾后,经黄州回都城汴京候补。当时,苏轼遭遇“乌台诗案”,贬谪为黄州团练副使,米芾专程前往拜访求教于东坡雪堂。得观苏轼所藏唐代画家吴道子画释迦佛像,称赏不已。其《画史》云:“苏轼(子瞻)家收吴道子画佛及侍者、志公等十余人,破碎甚,而当面一手精彩动人。点不加墨口浅深晕成,故最如活。”米芾向苏轼请教画竹之法,苏轼为作《竹石图》与之。苏轼作墨竹,从地一直起至顶,运思清拔。米芾问道:“何不一节一节画呢?”苏轼回答道:“竹子生长时,何尝是一节一节长出来的呢?”苏轼又作枯木、怪石,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米芾作《题苏东坡木石图》诗:“四十谁云是,三年不制衣。贫知世路险,老觉道心微。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欣逢风雅伴,岁晏未言归。”
米芾在《画史》中说:“吾自湖南从事过黄州,初见公(苏轼),酒酣曰:‘君贴此纸壁上。’观音纸也。即起作两竹枝、一枯树、一怪石见与。”苏轼曾在《偃松图》上自题云:“怪怪奇奇,盖是描写胸中磊落不平之气,以玩世者也。”苏轼笔下的枯木怪石反映了他壮志未酬、积压在胸中的郁结,淋漓尽致地抒写了他胸中的抑郁不平之气。米芾在黄州期间,苏轼不仅指导米芾画竹,也对米芾的书法给予了高度评价,并提出了学晋的建议。
自黄州拜访求教以后,米芾就潜心学晋,以晋人书风为指归,寻访了不少晋人法帖。崇宁三年(1104),米芾知无为军时,修宝晋斋,把自己收藏购买的晋人真迹,如王羲之的《王略帖》、王献之的《中秋帖》、谢安的《八月五日帖》等收藏在宝晋斋内。米芾下功夫研究晋人书法,他的书法开始变化,由早期的欧阳洵遗风,到元丰六年(1083)《杭州龙井方圆庵记》,已经明显带有王羲之的雅韵了。翁方纲《米海岳年谱》引温革叔皮《跋米帖》云:“米元章元丰中谒东坡于黄冈,承其余论,始专学晋人,其书大进。”今传王献之墨迹《中秋帖》,据说就是米芾的临本,形神精妙至极。
米芾在无为时,有人告诉他城外河边有一怪石。米芾一听,立即叫人移来。怪石运到,米芾一看,眼中立即放出异样光彩。只见此石,高八尺有余,周身两人合抱不及,状貌奇伟,多孔多窍,皱似人形。米芾一边围着怪石打转,一边喃喃说道:“吾欲见兄二十年矣。”摆设席案,穿上官服,恭敬地对其下拜。并自此,又将“石兄”改为“石丈”尊呼。在礼部任职的无为人杨杰听说米芾的这些事,便戏称他为“米癫子”。
哲宗元祐元年(1086)六月,苏轼以司马光荐,起知登州。到任仅五日,即被召为礼部郎中。在还京赴任经过青州(今山东益都)时,米芾派专人送来书信,苏轼作《与米元章尺牍》作答:“某自登赴都,已达青社,衰病之余,乃始入闹,忧畏而已。复思东坡相从之适,何可复得。”苏轼十二月到京,其后不久米芾也还京任职太常博士,与苏轼均在朝中共事。从苏轼写给米芾的尺牍中可以看出,这一时期,他们的交往比较频繁。米芾常把自己的诗歌、文辞、临古帖等送给苏轼看,并请他题款、作跋。苏轼除在答书中给予高度评价外,也遵嘱题款、作跋,有时也以诗酬答。
元祐三年(1088)秋,在京师驸马都尉王诜府西园宴集。当代文人墨客多雅集于此。王诜请善画人物的李公麟(1049-1106,字伯时,号龙眠居士),把自己和友人苏轼(时任知制诰兼侍读)、苏辙、黄庭坚、秦观、张耒、李之仪、晁补之、李公麟、米芾、蔡肇、郑靖老、王钦臣、刘泾以及僧圆通、道士陈碧虚画在一起,取名《西园雅集图》。主友16人,加上侍姬、书僮,共22人。松桧梧竹,小桥流水,极园林之胜。宾主风雅,或写诗、或作画、或题石、或拨阮、或看书、或说经,极宴游之乐。李公麟以他首创的白描手法,用写实的方式,描绘当时16位社会名流,在驸马都尉王诜府邸做客聚会的情景。画中,这些文人雅士风云际会,挥毫泼墨,吟诗赋词,抚琴唱和,打坐问禅,衣着得体,动静自然。书童侍女,举止斯文,落落大方。表现出不同阶层人物的个性和情态。米芾为此图作《西园雅集图记》。记文曰:
李伯时效唐小李将军,为著色泉石云物,草木花竹,皆妙绝动人,而人物秀发,各肖其形,自有林下风味,无一点尘埃气,不为凡笔也。其乌帽黄道服,捉笔而书者,为东坡先生。仙桃巾紫裘而坐观者,为王晋卿。幅巾青衣,据方几而凝伫者,为丹阳蔡天启。捉椅而视者,为李端叔。后有女奴,云鬟翠饰,倚立自然,富贵风韵,乃晋卿之家姬也。孤松盘郁,上有凌霄缠络,红绿相间,下有大石案,陈设古器、瑶琴,芭蕉围绕,坐于石盘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执卷而观书者,为苏子由。团巾茧衣,手秉蕉箑而熟视者,为黄鲁直。幅巾野褐,据横卷画渊明《归去来》者,为李伯时。披巾青服,抚肩而立者,为晁无咎。跪而捉石观画者,为张文潜。道巾素衣,按膝而俯视者,为郑靖老。后有童子执灵寿杖而立,二人坐于盘根古桧下,幅巾青衣,袖手侧听者,为秦少游。琴尾冠紫道服摘阮者,为陈碧虚。唐巾深衣,昂首而题石者,为米元章。幅巾袖手而仰观者,为王仲至。前有鬅头顽童,捧古砚而立,后有锦石桥竹径缭绕于清溪深处,翠阴茂密中,有袈裟坐蒲团而说无生论者,为圆通大师。旁有幅巾褐衣而谛听者,为刘巨济。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下有激湍潨流于大溪之中,水石潺ó,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耶!自东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议论,博学辨识,英辞妙墨,好古多闻,雄豪绝俗之资,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动四夷。后之览者,不独图画之可观,亦足仿佛其人耳!
哲宗元祐四年(1089),苏轼因受台谏的围攻,不能安于朝,遂请外任。三月,时年五十四岁的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出知杭州,四月出京,六月路过扬州,与章援(致平)一起造访米芾。米芾时为淮南东路幕掾。米芾设宴款待,席间出二王(王羲之的《王略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张长史、怀素等帖,请苏轼作跋。又出九江石砚,苏轼为之作《米芾石钟山砚铭》。苏轼《书米元章藏帖》云:“元祐四年六月十二日,与章致平同过元章。致平谓:‘吾公尝见亲发锁,两手捉书,去人丈余,近辄掣去者乎?’元章笑,遂出二王、长史、怀素辈十许帖子。然后知平时所出,皆苟以适众目而已。”《与米元章二十八首(之九)》曰:“某以疾请郡,遂得余杭,荣宠过分,方深愧恐,重辱新诗为送,词韵高雅,行色赠光,感服不可言也。”《与钱穆父》书曰:“前日作《米元章山砚铭》。此砚甚奇,得之于湖口石钟山之侧。……因山作砚,其理如云。过扬且伸意元章,求此砚一观也。”苏轼离开扬州,米芾追饯舟中,并作诗祝贺苏轼得知杭州。
元祐七年(1092)三月,苏轼除守扬州。四月初,米芾将赴任雍丘县令,过扬州,来谒苏轼。苏轼设宴招待米芾,一时名士十余人与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米芾起立,对苏轼说:“米元章有事,请求大人做主,主持公道。”苏轼问:“什么事?请讲!”米芾说:“世人都说我米芾癫,请大人说说,我米芾癫还是不癫?”苏轼笑着说:“既然大家都说你癫,我当从众!”坐客皆笑曰:“我们也从众呀!”米芾无可奈何,大呼:“冤枉啊,冤枉!”从此,米芾的癫名更加远扬。北宋末何蘧《春渚纪闻》记载宋徽宗召米芾写字,米芾看到皇帝桌上有名砚,一写完字,就抱上砚台跪请曰:“此砚经臣濡染,不可复以进御,取进止。”让皇帝把砚台赐给他。皇帝答应了他,米芾舞蹈以谢,又恐皇上后悔,便急着把砚台抱回,连衣服都染黑了。徽宗感叹说:“癫名不虚得也。”此是后话。米芾到雍丘后,曾给苏轼写过信,苏轼未及回复。当年八月,苏轼召还为兵部尚书。还朝后,在给米芾的信中言及这一段交往。《与米元章尺牍》第十二首云:“前在扬州领所惠书,当路日不暇给,不即裁答。人至,复枉手教,荷存记之厚,且审起居佳胜,感慰交集。”
元祐八年(1093)九月,米芾在雍丘县任知县,苏轼出知定州。米芾邀请苏轼至雍丘,设宴招待。既至,又设长案,各以精笔、佳墨、纸三百列其上。又在几案旁边摆放菜肴果蔬酒浆。苏轼见之,大笑就座。米芾说:“坡公,今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作书。可好?”苏轼说:“好哇!每酒一行。”即伸纸作字。米芾令两个小书僮以四方砚台磨墨,几乎来不及供应。直到太阳下山之时,酒行既尽。苏轼说道:“今日所书,不比往日!”米芾说:“酒能通神,平日书莫及也。”乃相互交换书法作品,各自携之而去。苏轼临行前,米芾到其住所拜访了他,并赠诗送行。
苏轼移知定州后,米芾寄示新近所作诗文,苏轼作书答之,并对前次的款待表示感谢。《与米元章二十八首(之十五)》曰:“过治下得款奉,辱主礼之厚,愧幸兼极。出都纷冗,不即裁谢。辱书感怍,仍审起居佳胜,为慰。邑政日清简,想有以为适。新诗文寄示,幸甚。惟万万保练。”《与米元章二十八首(之十六)》曰:“辱临访,欲往谢,又蒙惠诗,欲和答,竟无顷刻暇,愧负可谅!雨冷,起居佳胜。只今出城。无缘走谢,想公难得人仆,亦不烦出。千万保重,非远,北行矣。匆匆,不宣。”由此知,米芾在这期间拜访过苏轼。
绍圣元年(1094),苏轼责贬英州,赴任至陈留、襄邑途中,接到米芾派专使送来的信。经过雍丘,苏轼给米芾去信,亟愿与米芾见面晤谈。
建中靖国元年(1101)夏天,米芾在真州发运司任职。苏轼遇赦北还,正月度岭至虔州,四月抵当涂,五月到仪真,六月一日,与米芾相会于润州东园,话及岭南经历。米芾邀请苏轼到海岳庵,同游西山。避暑西山书院南窗松竹下,话罗浮见赤猿之事。苏轼因积年瘴毒加上润州气候酷热染疾,于是憩息于白沙东园。
米芾多次前往白沙东园探视苏轼,并冒暑热送麦门冬饮子。为此,苏轼写了《睡起闻米元章冒热到东园送麦门冬饮子》诗。诗曰:
一枕清风直万钱,无人肯买北窗眠。
开心暖胃门冬饮,知是东坡手自煎。
麦门冬饮子,主治膈消胸满心烦,津液短少,消渴。药的成份有五味子(五分)、知母(一钱)、甘草(炙,三分)、栝蒌仁(五分)、人参(一钱)、干葛(五分)、生地黄(八分)、茯苓(七分)、麦冬(一钱),上水二钟,竹叶十四片,煎一钟,温服。
镇江丹徒米芾塑像
这期间,苏轼与米芾多有书信往还,或探讨书文艺术,或通报病情,或致思念之意。
《宋稗类钞》云:苏子瞻自海外归,与米元章书云:“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米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年瘴毒耶?今真见之矣,余无足言者。”“两日来,疾有增无减。虽迁闸外,风气稍清,但虚乏不能食,口殆不能言也。儿子于何处得《宝月观赋》,琅然诵之,老夫卧听未半,跃然而起。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若此赋,当过古人,不论今世也。天下岂常如我辈愦愦耶!公不久当自有大名,不劳我辈说也。愿欲与公谈,则实未能,想当更后数日耶?”苏轼在信中表达了对米芾的极力提携、推崇之意。
苏轼将离开真州,带病来别,他对米芾说:“待不来,窃恐真州人俱道放着天下第一等人米元章,不别而去也。”谁知,这竟是永别!七月二十八日,苏轼病逝于常州城内顾塘桥畔孙氏馆。
八月中秋,米芾得到苏轼去世的噩耗,作《苏东坡挽诗》五首。序中有云:“辛巳中秋,闻东坡老向以七月二十八毕此世。”
其三:
小冠白氎步东园,元是青城欲度仙。
六合著名犹似窄,八周御魅讫能旋。
道如韩子频离世,文比欧公复并年。
我不衔恩畏清议,束刍难致泪潸然。
其五:
招魂听我楚人歌,人命由天天奈何。
昔感松醪聊堕睫,今看麦饮发悲哦。
长沙论直终何就,北海伤豪忤更多。
曾借南窗逃蕴暑,西山松竹不堪过。
苏轼与米芾两人相交近二十年,期间时有书简往来、诗词唱和、会面晤谈,足见两人交谊之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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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赵令畤《侯鲭录》卷七载:“东坡在淮扬,设客十余人,皆一时名士,米元章在焉。酒半,元章忽起立,云:‘少事白吾丈,世人皆以芾为颠,愿质之。’坡云:‘吾从众。’坐客皆笑。”魏平柱《米芾年谱简编》云:“此事当发生在苏轼知扬州之后,米芾令雍丘之前。”
2.(哲宗元祐)七年壬申九月,苏子瞻自扬州召还,元章方知雍丘,具饭饷之。既至,则对设长案,各以精笔佳墨纸三百列其上,而置馔其旁。子瞻见之,大笑就坐。每酒一行,即伸纸共作字。以二小史磨墨,几不能供。薄暮,酒行既终,纸亦尽,乃更相易携去,自以为平日书莫及也。([清]翁方纲《米海岳年谱》)
3.苏轼子瞻作墨竹,从地一直起至顶。余问:“何不逐节分?”曰:“竹生时何尝逐节生?”运思清拔,出于文同与可。自谓与文拈一瓣香,以墨深为面,淡为背,自与可始也,作成林竹甚精。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吾自湖南从事过黄州,初见公,酒酣曰:“君贴此纸壁上。”观音纸也。即起作两枝竹,一枯树,一怪石见与。后晋卿借去不还。([宋]米芾《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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